中国是关于瓷器故事的起点,千年来瓷器在这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成就,形成了伟大的传统。世界级陶瓷艺术家、《纽约时报》畅销作家埃德蒙·德瓦尔(Edmund de Waal)同时专精瓷器艺术与人文历史,《纽约客》杂志誉之为“最擅长说器物故事的大师”。
德瓦尔历时18个月穿越欧亚,深入探访“发明和再造”了瓷器的三座世界性的瓷都:中国景德镇、德国德累斯顿和英国普利茅斯,利用传教士书信、中国皇宫收藏清单、欧洲王侯与炼金师传记、地区史等大量史料,生动地呈现了一条浩渺辉煌的白瓷之路,其中的历险、争斗、发明、贸易与财富故事惊心动魄,并且长久地影响了东西方之间的关系。
文 | [英]埃德蒙·德瓦尔 译 | 梁卿
我在中国,在江西的景德镇,正要穿越马路。这里是瓷都,是传说中的圣地,一切从这里开始。在皇室的御用工厂,炉窑曾彻夜燃烧,整座城市“就像一座火炉,从许多风眼里喷出火焰”。我跟随内心的罗盘来到这个群山环抱的地方。皇帝曾派遣使者来到这里,订购摆放在宫殿中的深得出奇的鲤鱼缸、举行仪式的高足杯和供皇家使用的数以万计的杯盘碗盏。各国商贩曾怀揣着订单,前来求购帖木儿的王孙们宴会用的大浅盘、阿拉伯酋长沐浴的瓷盆和送给王后的成套餐具。这是一座秘密之城,制瓷工艺传承了上千年,五十几代人挖掘、淘洗、调配白色的瓷土,制作瓷器,通晓瓷器。这里作坊林立,遍地都是制陶工、施釉工和彩绘工,贩夫、骗子和密探混迹其间。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空气湿润,景德镇霓虹闪烁,车流不息,如同曼哈顿。正值夏日时节,天上下起了小雨,我不太肯定住的地方该往哪边走。
景德镇瓷厂
我没有地图,只随身带着一沓殷弘绪(Père d’Entrecolles)的书信复印件,用订书钉钉了起来。殷弘绪是法国耶稣会神父,三百年前曾经在这里生活,他在信中生动地描述了瓷器的制作过程。我带着它们,以为神父可以做我的向导。此刻这个举动显得有点做作,而且一点也不高明。
我确信,从这条混杂的马路上穿过我一定会送掉性命。
但我知道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所以虽然不确定路怎么走,心里还算笃定。其实很简单,这可以说是一次朝圣之旅——我要想办法去出产白色瓷土的山上朝圣。再过几年我就五十岁了,我已经制作白陶四十多年,制作瓷器二十五年,我有个计划,要前往发明和再造了瓷器的三个地方——中国、德国和英国的三座瓷都朝圣。
景德镇的瓷器作坊
说到偿还,听起来好像虔诚得过分,实际上并非如此。
这是一个我亲身体会到的事实,或许有点煞有介事,但总归是事实:当你用瓷泥制作器物,你就存在于此时此刻。我用的瓷泥产自法国利穆赞大区的利摩日,在它西边的半道上。
景德镇高岭土
邻居实在很吵,需要再找一间工作室。不过眼下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我刚刚收到了去纽约举办展览的邀请。我梦想独自走在开阔敞亮的美术馆,从作品前移步走出相当远的距离,再转过身来用新的眼光打量它,就像之前从未见过这件作品那样。可在这里伸长胳膊就能碰到包装箱,我顶多只能退开十五英尺的距离,还必须是在不那么拥挤的日子。
大家尽量不发出声响,可是水泥地板上动静还是太大,外面有人在争吵。我得抽时间再跟房产经纪人好好谈谈,在伦敦找到一间工作室实在不容易。过去人们利用房前屋后的零碎空间制作和修理东西,如今所有空隙都被用来开发公寓楼。我还得跟会计师谈一谈。
把泥球丢进陶轮中心,沾湿手开始拉坯,现在我要做一只瓷罐。右手手掌护着泥球的外缘,左手三根手指伸到泥球中心用力撑住。罐壁竖了起来,罐体成型,好似呼出了一口气,在说着什么。这一刻,我既在此间也在别处。完全在别处。
动脉影摄影作品
经销商会说它有点瑕疵:缺口、斑点、磨损。这只碗永远呈现为当下这一刻,它本身就是连绵不断的当下,蕴含着一连串活泼流动的动作、判断和决定。你不会觉得它属于过去;如果为了遵从评论界的正统观念,非要把它归为古物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只碗是由某个我不认识的匠人做的,制作时的情形我只能想象,而它的功用我可能猜得并不对。
但把它拿起来进行一番想象,本身就是一种再创造的行为。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瓷本身的可塑性。用拇指和食指揉捏一块胡桃大小的瓷泥,直到它像纸一样薄,薄得上面现出指尖的涡纹。继续揉捏,这一小块瓷泥仿佛永远不会枯竭,你会发现它变得越来越薄,直到像金叶一样可以漂浮在空气中。它给人纯净无瑕的感觉,团捏过它以后好像手指变得干净了。它也给人空白的感觉,充满了期待和各种可能性。这种物质能够记录你每一个念头的转变,你每一步的思考。
瓷器的制作已经有一千年的历史,贸易也有一千年的历史,欧洲在其中有八百年。如果我们把现存的碎瓷片也计算在内的话,传到欧洲的时间可能更早。一些中国瓷罐的破碎残片,在笨重的陶罐旁发出诱人的光芒,它们是同时被发现的。
僧帽壶,永乐年间,1403-1425年
欧洲各国的君王们互赠礼品,在外交使节递交的礼单上,在牡马、瓷罐和金丝织锦的壁毯之间偶尔可以瞥到一抹白色。它是如此的珍奇,以至于中世纪的佛罗伦萨流传着一种说法,认为瓷杯可以阻止毒药发挥药效。精美的青瓷碗用银饰深深镶裹,隐身于一只圣餐杯中;它镶嵌了底座,在宴会上用作大酒壶。我们甚至能在佛罗伦萨的祭坛画上瞥到瓷器的身影:国王直直地跪在年幼的基督面前,似乎在向他进献装在中国瓷罐里的没药;这敬献显得恰当合宜,因为没药稀罕又神秘,而瓷罐则来自遥迢的东方。
迈森瓷杯,1715年左右
马可·波罗的故事五光十色,每个要素都如天青石般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投下阴影与反光。它们不是离题漫谈就是迂回重复,有时一笔带过有时又百般铺陈。“在这座城市,成吉思汗用大理石和其他奇石兴建了一座恢宏的宫殿。厅堂和房间金碧辉煌,整座建筑装饰得美轮美奂。”一切都与众不同,巧妙又奢华。帐篷里铺满了白色和紫色的貂皮。
马可·波罗提到的数字,要么浩瀚庞大:蒙古人的首都甘巴力克(Khan-balik,大都)有五千只鹰隼、两千只獒、五千名占星家和预言家;要么独一无二:一头巨大的狮子无比温顺地匍匐在汗王面前,一只重达十磅的硕大的梨。
色彩也同样富于戏剧性。宫殿用蟠龙、珍禽、骑士、猛兽和恢宏的战斗场面装点。屋顶则是深红色、绿色、蓝色和黄色的,每一种颜色都明丽璀璨。马可·波罗上气不接下气地叙述了二月的新年盛宴:
动脉影摄影作品
在这座城市,瓷碗到处都是,且价格低廉,一个威尼斯银币可以买到三只精美的瓷碗,其玲珑可爱,简直无法想象。这里的杯盘碗盏用易碎的泥土或者黏土制成。土块似乎采自矿山,被堆成高高的土丘,三四十年间听凭雨打风吹,日晒雨淋。此后,灰土变得如此细腻,用它做成的杯盘呈天蓝色,表层晶莹剔透。你们要明白,当一个人把这种土堆积成山时,他是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风化成熟需要漫长的等待,他本人无法从中获取利润,也不可能把它派上用处,但他的儿子将继承它得到酬报。
这是西方文献第一次提到瓷器。
景德镇陶工,1920年
他带回一只灰绿色的小罐子,是用这种质地坚硬光洁的白土制作而成,当时从没有人见过。正是在威尼斯,瓷器有了它的名字porcelain,从此开始了人们对它梦寐以求的漫长历史。这种华贵无比的商品,这种白色的黄金,王子们为之破产的心系之物,以及Porzellankrankheit,“瓷器病”——其名称起源于一句表示垂涎的威尼斯俚语,原指对漂亮姑娘粗野地吹响挑逗的口哨。Porcellani(字面意思“小猪”)是货贝的昵称,这种贝壳摸起来和瓷器一样光滑。对威尼斯小伙子们来说货贝显然会令人联想到女子的阴户,为之垂涎的呼喊久久回荡。
关于由瓷器引发的“中国癖”的漫画
人对瓷器的痴迷,如同威尼斯小巷的回音缕缕不绝。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由一种在地下凝结的汁液制成,有人从遥远的东方把它带回。”十六世纪中叶一位意大利占星家写道。另一位作家则声称:“把蛋壳和脐鱼壳捣成粉末,加水调和,做成花瓶形状。然后把它们埋在地下。一百年后挖出来,这时才算做好,可以摆出来叫卖。”
人们一致认可瓷器的奇异,它一定要经历炼金术的变化,经历再生的过程。约翰·多恩在《马卡姆夫人哀歌》(“Elegy on the Lady Markham”)中动人地描写了夫人在地下的升华;当某样珍贵之物从你眼前消失,它将生成另一样更为珍稀美丽的事物:“如同中国人,经过百年沉淀/他们埋下黏土,挖出瓷器。”
那么怎样才能制作出瓷器?怎样赶在别人前面把它做出来?如何才能拥有瓷器,哪怕只有一件?怎么才能把所有瓷器收入囊中,被瓷器环绕?能不能前往出产瓷器的地方,去那条白色河流的源头看看?
瓷器是奥秘(Arcanum),是一道谜题。五百年间西方无人知晓瓷器的制作工艺。Arcanum这个词由拉丁语的辅音混杂而成,与Arcady和Arcadia令人愉快地相似。我有一种感觉,白瓷最早的秘密,与满足欲望的承诺,与某种“世外桃源”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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