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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骏:《岛夷志略》中的东恒加金币

  • 古籍
  • 2022年12月10日12时

《岛夷志略》光绪十八年顺德龙氏知服斋刊本

(新加坡国立大学图书馆藏品)


中国古代记录了南洋各地情况的书籍为数不少,更早的南宋有泉州市舶司提举(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深圳海关关长或者上海海关关长)赵汝适的《诸蕃志》,更晚的则有明代郑和下西洋几位随员的《星槎胜览》、《瀛涯胜览》、《西洋番国志》等书。之所以选择《岛夷志略》来解读,有两方面的原因。


《岛夷志略》光绪十八年顺德龙氏知服斋刊本

(新加坡国立大学图书馆藏品)


一方面,汪大渊“当冠年尝两附舶东西洋”,他在《岛夷志后序》里说:“皆身所游览,耳目所亲见。传说之事,则不载焉。”张翥序中也说“非亲见不书,则信乎其可征也。”全书总计100条当中,除了最后1条“异闻类聚”明确是转载前人著作之外,说剩下99条的记述全是汪大渊的亲身经历有些言过其实,他并未亲至而是从其他海商口中辗转获得的信息当亦有之。但无论如何,他的书中并不像许多其他古籍大量抄录前人的过时文字当无疑义。另一方面,可能是出于营商的观点,《岛夷志略》详细记录了各地通行钱币、出产的货物和受欢迎的贸易货物,甚至还有若干处针对货币制度的议论。


在没有类似巴达维亚城华人公馆档案这样第一手的原始档案留存的情况下,和王大海的《海岛逸志》一样,《岛夷志略》作为汪大渊数年旅居海外生活中留下的记录,实属难能可贵。


大乌爹


《岛夷志略》中关于大乌爹的记述

光绪十八年顺德龙氏知服斋刊本

(新加坡国立大学图书馆藏品)


汪大渊在“大乌爹”条下写道:


国近巴南之地,界西洋之中峰。山多卤股,田杂沙土。有黑岁,宜种豆。气候常热。俗尚淳。男女身修长。女生髭,穿细布,系红绢捎。女善战,使标枪,批竹矢,毒于蛇,别国人极畏之。仍以金钱、鱼兼(贝八)子使用。煮海为盐,以逡巡法酿酒。有酋长。地产布匹、猫儿眼睛、鸦鹘石、翠羽。贸易之货,用白铜、鼓板、五色缎、金、银、铁器之属。国以(贝八)子、金钱流通使用,所以便民也。成周之世,用钱币,汉武造皮币,铸白银,无非子母相权而已。如西洋诸番国,铸为大小金钱使用,与中国铜钱异。虽无其币以兼之,得非法古之道者欤?

地理位置示意图

从左至右依次为乌代普尔、乌德与奥里萨


关于大乌爹的地理位置,前辈学者有各种不同的观点:柔克义认为在非洲;沈曾植认为在印度乌德(Oudh)附近;藤田丰八认为在印度乌代普尔(Udaipur);苏继庼则认为应在《大唐西域记》称为乌荼(古名Udda的对音)的印度奥里萨(Orissa)。从“煮海为盐”的描述来看,处于印度内陆的乌德和乌代普尔都不太可能,苏继庼的奥里萨说相对最为合理。


东恒加王朝


东恒加王朝象牙雕刻

(亚瑟·M·赛克勒美术馆藏品)


今天的奥里萨在14世纪当时处于东恒加王朝(Eastern Gangas)的统治之下。东恒加王朝是信奉印度教的印度古代王朝,地理位置在今天的奥里萨邦及周边一带,面向孟加拉湾。


科纳克太阳神庙

(图来自Google Map)

科纳克太阳神庙车轮的精美雕刻

(图来自Google Map)


东恒加王朝留下的最著名遗迹当属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之列的科纳克太阳神庙。一般认为科纳克太阳神庙系13世纪东恒加王朝的那罗辛诃提婆一世(Narasimhadeva I)时期所建。根据记载,当时动用了1,200名工人,历时12年时间,在9世纪早期的一座太阳神庙遗迹上重建而成。据说修建这座神庙用掉了东恒加王朝整整12年的财政收入。神庙的设计整体模拟战车的形态,有12对巨型车轮,配以7匹石马,包括12对车轮上也刻有异常精美的纹饰。


东恒加法南金币


从出土实物来说可以归属于东恒加王朝的金属铸币只有一般称为东恒加法南(fanam)的小金币。


东恒加王朝法南金币I型

(图来自http://coinindia.com/)

东恒加王朝法南金币II型

(图来自http://coinindia.com/)


东恒加法南金币有三种不同重量,最常见的重量介于0.32克到0.48克之间,直径约10毫米上下;半法南重约0.20克左右;四分之一法南重约0.13克左右。


瘤牛

(图来自https://zhuanlan.zhihu.com/p/361200552)


按照图案来说东恒加法南金币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类型:I型的正面是面朝右侧的瘤牛图案(瘤牛是东恒加王朝的象征),背面最上方为城文(Nagari Script)书写的Sri Rama,中间为Sa表示历法(Samvat),下方为泰卢固-卡纳达(Telugu-Kannada)数字表示纪年;II型除了背面没有第一行Sri Rama之外其他与I型都一致。


从出土实物来看,半法南和四分之一法南比更重的要少,I型比II型要少。


迄今为止尚无具体的文献或者考古发掘能够佐证每型钱币具体是在东恒加王朝的哪一时期所制造。


《南印度钱币》图版85及156


沃尔特·埃利奥特(Walter Elliot)在《南印度钱币》中记录了两枚钱币,与东恒加法南金币具有相似的设计,从中或可窥见东恒加法南金币的设计传承。


图版85为发现于东遮娄其王朝(Eastern Chalukyas)地域的法南金币,正面为其王朝象征的毗湿奴的筏罗诃(Varaha,野猪的形象),背面为城文书写的Sa表示历法(Samvat)和泰卢固-卡纳达(Telugu-Kannada)数字表示纪年。图版156则为注辇王朝(Chola)的法南金币,正面为象征注辇征服了潘地亚(Pandyan)和哲罗(Chera)的虎和双鱼,背面也有类似的数字纪年。


从实物比对来看,东恒加法南金币有很大可能是受到早先南方的东遮娄其王朝和注辇王朝的影响。


钱币记载的解读


《岛夷志略》“大乌爹”条提及的当地钱币有“金钱”和“(贝八)子”两种。


货贝

(浙江自然博物馆展品)


“(贝八)子”所指的是当时作为货币使用的海贝,从《岛夷志略》中的其他记载可以发现,当时的海贝被南洋多地用作货币。


奥里萨地区将海贝作为小额钱币使用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大唐西域记》中的恭御陀国,位于乌荼国西南行千二百余里的恭御陀国“国临海滨,多有奇宝,螺贝珠玑,斯为货用”。17世纪,访问当地的欧洲人还留下了记录称,在奥里萨地区的小村子里,村民们因为无法分辨真伪不愿意接受银币,海贝才是唯一被接受的货币。


“金钱”所指的则应该是东恒加王朝法南金币,“如西洋诸番国,铸为大小金钱使用”中所称的“大小金钱”代表的或许就是实物发现的三种不同重量的东恒加王朝法南金币。


至于“汉武造皮币,铸白银,无非子母相权而已”所指的则是中国货币史上的一大悬案——白金三品。《汉书·食货志》中的相关记载如下:


有司言曰:“古者皮币,诸侯以聘享。金有三等,黄金为上,白金为中,赤金为下。今半两钱法重四铢,而奸或盗摩钱质而取鋊,钱益轻薄而物贵,则远方用币烦费不省。”乃以白鹿皮方尺,缘以缋,为皮币,直四十万。王侯宗室朝觐聘享,必以皮币荐璧,然后得行。又造银锡白金。以为天用莫如龙,地用莫如马,人用莫如龟,故白金三品:其一曰重八两,圜之,其文龙,名“白撰”,直三千;二曰以重差小,方之,其文马,直五百;三曰复小,椭之,其文龟,直三百。令县官销半两钱,更铸三诛钱,重如其文。盗铸诸金钱罪皆死,而吏民之犯者不可胜数。

汪大渊借汉武帝造皮币及白金三品所言的,正是价值大小不同的主币与辅币之间的“子母相权”以便流通的原理。在东恒加的情形来说,海贝的单枚价值相对较低,起到了辅币的作用,相对价值较高的金币进一步分为几等不同重量,这套货币制度在汪大渊口中得到了“法古之道者”的正面评价。


女善战,使标枪


《神奇女侠》中的亚马逊女战士


在《岛夷志略》关于大乌爹女子的记述中,“女生髭,穿细布,系红绢捎。女善战,使标枪,批竹矢,毒于蛇,别国人极畏之”,活脱脱是在描绘亚马逊女战士。奥里萨的女性确实有这么强悍吗?


18世纪末欧洲人描绘的奥里萨妇女形象

(彼埃尔·索纳拉特《东印度和中国旅行记》)


从18世纪末欧洲人描绘的奥里萨妇女来看,似乎看不到女武神的影子,反倒是温婉持家的女性形象。至于今天的奥里萨姑娘,更是不缺乏软妹子,与女战士相去甚远。


倒是在东恒加王朝时代留下的文物中,我们可以看到展现了过人武力的多臂降魔女神的造像。


奥里萨邦科纳克发现的13世纪难近母雕像

(大英博物馆藏品)


大英博物馆收藏的这座雕像上的人物是印度教的女神难近母(Durga,有时音译为杜尔迦),一般被视为湿婆之妻雪山神女的降魔化身,是性力派崇拜的主神之一。


现代的难近母形象

(图来自https://www.pinterest.com/pin/465911523935041283/)


难近母常见的形象是八臂手持从众神借得的不同武器,其中就包括阿耆尼的火焰标枪和因陀罗的雷杵等。在印度教传说中,她曾经斩杀众多罗刹,不但自己武力过人,作战时还能放出无数的女战士来助战。


每年9、10月间的九夜节(Navaratri)也称难近母节(Durga Puja),是印度教祭祀难近母的重要节日,庆祝难近母战胜梵天都无法接近的牛魔(难近母名字的难近一说即来源于此)。直到今天九夜节仍然是奥里萨邦当地的重要节日。《岛夷志略》中对大乌爹女子的描述,说不定正是来自于难近母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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