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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民:喜欢读书,从好奇心和饥饿感开始

  • 古籍
  • 2022年12月08日12时


来自河南农村、在深圳工作的年轻人梁家民,在课桌、流水线和办公桌之外,把时间几乎都献给阅读。书,伴随着他的日常生活,影响着他的心灵和命运。


追忆往昔对长期钟爱阅读的梁家民并不是什么难事。小时候家里平房,砖瓦造的。走近堂屋,抬头能望见门框顶着一处洞窟,方方正正,存放生活物件用。父亲收集的农业书籍被摞在里面,撑起了空间的形状,像人造小山丘。他起初够不着,后来也读不动,但仍记得里面的画太好看,或是棉花柔软,或是小麦翠绿。鞭炮声中,走动频繁的邻居,家门口贴着春联,家里供着人祖伏羲像。他随处蹲下,随手拾起树枝,在地上抄写和作画,不解其意又乐在其中。


相较向内追忆,向外社交好难。他内向、钝感、讲话不温不火,待人又紧张又客气。他说小时候周末就闷在家里看书写作业晒太阳,不怎么出门,不愿搭理人,与其他小朋友生疏,这让爸妈相当困扰:“你可别成了书呆子!”我惊惶,七八岁时听过一模一样的话,甚至被疑自闭,老师“传唤”了家长。一切一切,都是因为读书的本能吧。他说,书使自己进入另一个世界。他多年前觉得,所有人都如此。后来发现,不是每个人都会在复杂人生走了几十年后,还会以书籍作为童年记事的明确开头。他哑然失笑,也接受。


采访过半,问他是否需片刻休息,“那么喝口水继续?”回过神来,他这么说。初中毕业后,到深圳打工,每周末在图书馆长熬,孤灯一般,就不吃午饭,虽然觉得饿。在书与现实的碎片间,我们升起又降落,拆散又聚拢,构成了属于一个中国普通人的读书往事,既有火花也有烟雾。


“可这不协调吧。”其实见他开头,我不止一次这么想。因为刚穿梭在偌大、规整、密集、重复的科兴科学园,按工业轨迹走,像机器人,没想象力。直到采访结尾,他欣然向我解释,在他身上,中国古籍与互联网科技可以互动、可以融合。我顿时收获一种新的理解,这全部因他,无关什么理论。于是,打消了上述矛盾念头后,我想到了这句“何故乱翻书”。



小百草园


何故乱翻书,梁家民说,是为了弥补童年缺憾。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河南农村,家里穷,吃不起菜,蘸着盐水啃馒头,挖路边苋菜下面条,没法谈买书的事。唯一的、小山丘般的那摞书,在记忆里闪着白光。


但在他识字前,它们纷纷撤离、消失,洞窟变得黢暗。他猜测,是大自己好几岁的邻居家小孩上了初中,把一些认得的书捡走。其余的,家里人似乎用到了土地种植,一本没留下。当时,他想不到,自己长大后心有戚戚,仍想把书找回来。


他觉得自己一贯偏执,打定主意后,就不管不顾。事后回想起来,又生出些无奈。看到村里有些家庭配了黑白电视,说一定要买,坐在地上打滚,扯掉了爸爸的衣服扣。读小学,成绩还行,考过年级前五,语文蛮好,但买课外书还是太费力气。读初中,发现教室楼上有间小图书馆,一直锁着。他透过窗户往里看,书架橙黄,放着好多教材,真的是望眼欲穿。那段时间,他晚上总梦见自己是孙悟空,变成小蜜蜂飞了进去。醒了后又觉得力有不逮,策划撬或砸开玻璃门,但最终没付诸行动,也藏在心里,生怕被别人发觉自己有点坏。


从小学到初中,梁家民只读到了两本课外书。一为《汉语大辞典》,是学校老师安排,家里表示支持配合。二为《水浒传》,这是因为先前争取而来的电视,搬到家里信号却不稳,有的集没法看,剧情不连贯。和电视一样,为了读到在县里偶然发现的拼音袖珍版水浒,闹了很久,爸妈赖不掉。拿到书后,八九岁的他急切地读,趴在墙头读,斜靠在用来上房和做农活的木梯子读。


热烈的阳光在脸前晃着,缺失的情节终于补上了。在太阳底下,从未这么晓畅美妙。他对我说,小时候拖延,晚上不想写学校作业,总是先睡觉,然后深夜惊坐起,开始忧虑第二天怎么度过。但两本课外书,却是翻烂了,读懂了繁体字,画了水浒一百单八将的肖像,几乎成了水泊梁山万事万物。在小说世界,他喝酒打虎、倒拔垂杨柳、替天行道,在现实,或体现为一个沉醉、轻微的趔趄。


读书带来的沉醉,是不容置辩的。梁家民自嘲从小不擅长干农活,掏不出力气,甚至系不紧装麦子的麻袋,这在农村显得尴尬。却因在课堂上读了鲁迅某个爱不释手的短篇,自此就选了家里院子一处空地,大刀阔斧开工建设。他饶有兴味,拿出白纸和铅笔,向我勾勒作图,“北方农村的传统小院,差不多是这个形式,这片空地,在平房和厨房的夹角处,即这面墙的一侧。”


因读了小说,梁家民变成了工程师,将空地命名为“小百草园”。他在院子里摸出砖头用来砌墙,一板一眼,这技术来自外出打工做砖瓦匠的父亲。几面砖墙,将这片空地划分了区域,有的种蔬菜,有的种水果。甚至,还设计了排水功能,我笑着说,“普通农活做不下,灌溉系统却很好。”


鸡冠花、紫茉莉、牵牛花、月季、凤仙等所有能在村里找到的种子被撒在了小百草园,他每天浇水、施肥、翻土,用烧火棍在墙上写下“小百草园”的简体和繁体字,“感受鲁迅在百草园的自由快乐”。植物们,有的长势凶,有的长得高。不久之后,他就搬着凳子,坐在小百草园的桃树下读书了。


▲梁家民读书速度惊人,像跃出山林的野人,将书作为美食,行动迅捷、宁静决绝。


路边野餐


2004年,城市,远不可及的城市,像一场暴风雨骤降至梁家民的眼前。


他选择毕业后不再读高中,跟着同乡来深圳打工,在观澜一家仓库干清洁、拉货盘货,再到三和,辗转在礼品盒厂、塑胶厂、电子厂等各种流水线,与大多数工人一样。而书,漫山遍野的书,是风雨中的一颗水珠,从海上扫来,颮颮纷纷,吐纳彩虹。


工人宿舍安排在当时的二线关外城中村,尘土飞扬,和家那边县城类似,只是更危险。与同龄工友比,梁家民晚熟,每天想家、想父母、想小百草园的近况。但他也庆幸,在村里卖衣服、五金、家居的便利店之间,找到些路边书摊,并由此改变了生活轨迹。虽然大部分工友觉得读书好无聊、也不酷,更没什么特别,但他笃定,日常不交流问题不大,还能表现得合群,内心却“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如果准点下班,梁家民会径直去夜市,坐在书摊旁边,直到深夜。眼前的书,时兴还是传统,务虚还是务实,都未知;不论武侠言情科幻园林建筑,抑或韩寒郭敬明安妮宝贝痞子蔡,都好奇。即便扫到中小学生书目,也拿出来看一眼,当是知识补充。将眼前的书摊读完后,周末两天,转到附近的公共图书馆。从开馆到闭馆,他如钉子般扎进去,起初同样不选书。图书管理员愕然注视着,一副瘦小身躯,沿着书架将一排排书抬出又抬入,像祭祀。


确实,与温吞的口语相反,他读书速度惊人,像跃出山林的野人,将书作为美食,行动迅捷、宁静决绝。还是来自童年的缺憾:萌动的绘画、消失的山丘、梦中的伟力,都是集中回头弥补的汹涌前提。他说,有点报复性心理,像犯罪分子吐露作案动机。又提起,后来也没再去教室楼上的图书馆,因为已经知道了里面的书所讲的大概。他进一步想,本质上,还是生理性的知识渴望。“像农村有些老人闲不住,在村口讲话。我也闲不住,不想让眼睛和脑子停下来。”


无疑,书是复杂知识的集合,是思维兴味的介质。来深圳头几年,梁家民竟继续保持着做几何题的爱好,并逐渐产生对电脑的兴趣。将问题抽丝剥茧、推导结果的过程,比如如何增加辅助线,如何计算三角度数,就像读侦探小说。他在书摊买了《红楼梦》的盗版,起初看不动,后来读着读着,居然开始作图,家族、人物、关系,条分缕析、天罗地网。然后随着图纸,置身于小说密室,在最为精细的情节间翻腾和飞跃。


临界间隙


书摊所牵引出的、属于新世纪的现代视野,曾经满怀希冀地等待着钟爱阅读的自由心灵。


梁家民对电脑的兴趣,或偶尔经受过在深圳电子厂检测和装配零件的启迪,但更多地——他毫不迟疑地说——仍然来自读书,来自对知识的渴望。


在深圳打工六年,他读过了图书馆的大部分书,又去购书中心,一层层大规模输入。有段时间,他觉得自己似乎抵达了某个临界点,不再需要太广泛的信息,而是有意聚拢、生发出新的方向。



梁家民从《电脑报》合订本里学习理论和背诵方法,再赶紧去网吧实操。图书馆里的电脑书他早就通读了一遍,熟络了一遍,如此循环往复,变成了专业人士。他原本就擅长逻辑和推理,读侦探小说、做几何数学,又精通前沿的电脑技术。在网吧,他开玩笑,用工具软件将QQ反编译,朋友打开QQ视频,初始界面竟是梁家民,大惊失色。他挺满足,决意做黑客。


起初,其实是工友带他去网吧,使他接触到互联网。但他看见游戏界面就想吐,还是喜欢不停翻动网站。第一次打开河南某门户网,觉得奇异,第一次使用百度搜索,惊为天人。无数个超链接文本像压缩饼干,迅速提供海量信息,又给了个体生产内容的主动权。


2006年4月20日,百度百科上线。作为粉丝,他按照个人喜好,开始编辑词条,是2519个新词条的创建者。只在当年4月23日,就上传了“鲁迅”、“梁启超”、“周瑜”、“吕布”和“脂砚斋”,还有“马化腾”。4月21日,百科上线第二天,是“尤利西斯”,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小说。


对他而言,上网和乱翻书非常类似。互联网作为媒介,替代了书的一部分功能。后来,他做互联网工作,有了收藏古籍的癖好,又是一段后话。采访时,我想到,如何感知到新的临界点?——只得依凭读下一本书时的本能反应。在此之前,时空只是阅读的间隙。而无论如何,过程都自由。


2010年,某天下班后,梁家民的诺基亚3230突然收到一条来自百度的消息。他非常兴奋,他要辞职去北京,到百度工作。


▲梁家民在百度百科工作时期(右二)。


心灵珍本


梁家民形容《水浒传》的每个人物都是湖泊,“小说渐次引入新人物的方式,像是有条溪流,连接下一片湖泊。”这一比喻,状如描述人生阶段。他上学时成绩好,但没再读高中,毕业后在深圳做流水线工人,六年后到北京百度工作。然后,转去虎嗅网、雷峰网,又辞职在深圳开新媒体公司。全部转折并不因读了某本具体的书。书是启示:前方有更多纤细的溪流,或将通往梦中的湖泊。


刚到北京,梁家民觉得自己整天像气球一样飘在空中,完全不真实。首都的冬天,寒风凛冽,面如刀割。可文化氛围特别浓,他关注上古董、文物,总去国博和各家旧书店。2011年,读完刚刚出版的《史蒂夫·乔布斯传》,他打算重走乔布斯之路,开始接触中国字体历史,从甲骨文、金文到篆书、隶书、楷书,不同朝代的字体风格、心理状态、社会情境。自此,他陷进了古籍的收藏和研究,他视之为一生“最大的癖好”。


梁家民终于开始买书了。周末,去潘家园和报国寺逛书市。更多时候,在线上二手书网站淘书,比如中国收藏热线和“孔夫子”。好多古籍来自明清,贵的要数千,实在喜欢,也下狠心买过。他印象深的是晚清民国的历史教科书,比如1901年上海普通学书室的《普通新历史》。“当时的学生,如何学习国家概念、秩序关系、变法事件。”他能站在编书者视角体会到旧日的情形,“每段时代,都有每段历史的自我书写。”



▲梁家民收藏的历史教科书。


而古籍研究与互联网科技,看似一旧一新,在他身上却显得融合。互联网存着旧日记忆,古籍也可能涌现新版本。他用新媒体手段运营“古籍”公众号,收纳各网络平台的相关信息,集中给读者看,从而普及知识。他提起,曾创建的“尤利西斯”百度贴吧,某年前的文本都消失了。但他对公众号暂时不担心,先“做好当下”。


2013年回深圳,他重新开始做收藏。书单也有了新鲜面貌,从《物种起源》到《天工开物》,从《胡适研究》到《细说相对论》。近期,他研究乾隆玉玺,在整个深圳以及上海图书馆遍寻文献。发给我的截图,在读《善本掌故》《中国古籍版本学》《明嘉靖刻本研究》,在读韦力的《得书记》《古书之爱》,在读尾崎康的《正史宋元版之研究》。“古籍”公众号,在学界有影响力,身处高校的专业学者来交流,意欲将其评论文章做教学课件。“文史”,他终究朝向这边,并精准发力。互联网变得“初级”,再无法满足需求。


他对我讲,离京前不便搬家,就去潘家园卖书。自己懂点古籍市场,比如散买的丛书成套卖,能提些价格。但还是心惊胆战,迅速在地上铺块布,撂上手头近百本书,两天后“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心灵洒脱,挺稀见。



尽数洒落


埋首古籍,研究文史,有种美妙的专注感,孜孜不倦、皓首穷经,求几篇文章留世。新的临界点是脱身互联网重新回到书,只不过这次是古籍。梁家民用孔飞力的《叫魂》举例,互联网的信息琐碎冗杂,若继续追求深度,概论性通识性的书对其也不够用,还是要读学术书。


他说,初中毕业后没再继续上学,导致自己无法深入了解高深知识,比如张益唐如何证明“黎曼猜想”,何为“零点不存在”的宇宙。刚打工时,做了几年的几何题,他希望洞察数学定理背后,体现了何种宇宙关系和原理,如今似乎“离宇宙越来越远”。


但令我振奋的是,他虽自认没有接受系统性的学校教育,却分明走出学术化的阅读道路来。近年间,他读文史的书,以前偏向戏说,现在走向严肃,从细节的微妙之处往前无限延伸,扩展出千千万万本书,疏密不定又轰然聚合。他觉得,自己读书的类型一直在变,也一直没有变。“读什么,或者不读什么,就是看缘分。”我又追问,为何不再走深一步,以古籍为史料,研究思想史的学问。他说,自始至终,全是好奇心所驱动,比如通过字体了解古籍,比如翻阅教科书了解教育。达到一个阶段就可停下,在此沉溺。


历史从不是单向度的延伸,更像网状物,曾被视为余光的事,某天便现身于聚光灯。2018年,梁家民创业失败后漂泊辗转,2021年回到雷峰网,管理新媒体运营团队。因为工作,每天刷挺久短视频,坦言有时读不下去书。他读了好几年的《资治通鉴》,将其视为长期任务,目前在读《宋纪》,最近也在翻游彪的“宋史三部曲”,速度越来越像蜗牛。他读欧洲的意识流小说,自视愚钝,像白纸放空自我,反而容易读进去。我问,何时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等退休吧!”


何故乱翻书。梁家民说,如果从未读过书,自己可能在打零工或者回家种地,但这也未必是坏事。他还讲,他小时候在小百草园挖了很深的地洞,将写着自己名字的砖头埋进里面。藏书也有这个原因,为了让自己不被世间遗忘,在珍本上施以印章,或可流传到博物馆。可现在仍没有古籍被盖章,他还舍不得。


上学时,他写一些神话故事。一群宇航员到外太空,突然昏迷,醒来后返祖,长出恐龙的爪子。一滴雨水之神,在风云雷电之间战斗,随后落下和蒸发,重回天上。在循环周期里,他们抛掷命运,像种执念,又宛如神谕。


读了好多年,小百草园的桃树被砍掉又生长,如今和平房一样高了。


“想想吧,当一棵树摇晃/累累果实中间/便有一个孩子在摇晃

想想这个秋天的孩子摇晃/叫那蓄满一天的雨/尽数洒落,毫不吝啬”

——吕德安《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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