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有关丽江史地的文献》一文1912年发表后,学界多认为最早提出丽江木氏世系问题的是法国东方学者爱德华·沙畹。但是,清丽江知府陈钊镗为《木氏宦谱》(图谱)作有一序,主要内容为依据杨慎序及《木氏宦谱》(图谱)所记简要叙述木氏世系及事迹,重点讨论杨慎序与《木氏宦谱》(图谱)所记木氏世系存在的矛盾以及此谱为何以“爷爷”为始祖等,实际上在道光年间对木氏世系问题已进行了探究。陈钊镗虽并非最早见到杨慎序之人,但道光二十一年(1841)撰写的这篇序文是最早将杨慎序与《木氏宦谱》(图谱)所记木氏世系作比较并指出二者存在矛盾的一篇历史文献。序中资料可证,陈钊镗对木氏世系问题的研究早于沙畹相关研究近70年,早于约瑟夫·洛克相关研究近90年,也早于国内学者对相关问题的研究。此序资料对纳西族史及滇西北区域史研究都具有重要资料价值。
《木氏宦谱》是云南丽江纳西族木氏土司家族用汉文书写的家谱(也可称为宗谱)。由于此谱连续记载了一千多年来木氏家族世系,反映了这一家族在滇西北及相邻地区多个时期的历史活动,因而具有很高的资料价值,早已引起中外学者的注意,在相关研究中多有讨论并引其资料。但是,从目前已有的相关研究及发表的成果来看,中外学者多注意《木氏宦谱》正文中木氏土司世系及各代土司活动的记载,对这一家谱中的涉及丽江木氏世系的几篇序文却重视不够,其中对陈钊镗《木氏宦谱·后序》及其木氏世系问题讨论的关注尤为鲜见。几年前,笔者在讨论杨慎《木氏宦谱·序》的一篇论文中曾谈及陈钊镗序,但因主要研究杨慎序,故未对陈钊镗序及涉及其丽江木氏世系的相关资料作进一步辨析。去年以来,再读《木氏宦谱》并分析陈钊镗序中相关资料,又有了新的发现、认识与看法,特撰此文略述管见,敬请方家教正。
一、有关丽江木氏世系问题的研究现状及其局限
丽江木氏土司家族编纂并保存的《木氏宦谱》实际上为两种,一种全部为文字书写,另一种除文字外还有多幅历代木氏土司画像。最早知《木氏宦谱》有两种的是被称为西方纳西学之父的美籍学者约瑟夫·洛克,其所著的《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一书中将这两种《木氏宦谱》称作《木氏宦谱》(甲)与《木氏宦谱》(乙)。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影印出版时,将两种《木氏宦谱》称为《木氏宦谱·文谱》与《木氏宦谱·图谱》。比较两种称法,影印本明确其特点称“文谱”“图谱”较好,本文即按此称法。
20世纪初,法国学者雅克·巴克在丽江获得《木氏宦谱·图谱》,之后丽江木氏世系问题才由相关学者在研究中提出。《木氏宦谱·图谱》正文之前,有杨慎《木氏宦谱·序》及陈钊镗所作《木氏宦谱·后序》。所谓丽江木氏世系问题,最早指杨慎《木氏宦谱·序》所言木氏世系与《木氏宦谱·图谱》所记不一致,后也指两种《木氏宦谱》所记木氏世系及始祖存在的不同。从公开发表的成果来看,最早提出此问题的是将《木氏宦谱·图谱》部分内容译为法文的法国东方学者爱德华·沙畹。在题为《有关丽江史地的文献》(1912年发表于国际汉学杂志《通报》[T’oung pao]第13卷)的长文中,沙畹讨论了丽江木氏世系,谈到《木氏宦谱》(此文指的是《木氏宦谱·图谱》)所记始于12世纪而杨慎序却追溯到7世纪初唐武德年间叶古年的问题,而且指出叶古年之后至木德前共有二十个继承者。沙畹颇为不解的是,杨慎序中若干代为何“未被录入《木氏宦谱》”及杨慎序中这一名单与木氏家族“血统有无直接关联”。沙畹当时看到的是雅克·巴克在丽江获得后转交给他的《木氏宦谱·图谱》,尚不知木氏家族还有另一部《木氏宦谱》存在,由于这部《木氏宦谱》前有杨慎《木氏宦谱·序》及陈钊镗所作《木氏宦谱·后序》,所以比较后发现了二者世系存在问题。不过,分析其文内容,沙畹虽然提出了这一问题,实际上未作出回答,而且沙畹文中虽然提到陈钊镗序及作序时间,但未分析其具体内容。约瑟夫·洛克20世纪30年代初到丽江后,已知《木氏宦谱》实际上为两种,所著《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第二章多依据《木氏宦谱》资料写成,主要介绍并讨论了丽江木氏世系,但相关内容中存在一些矛盾。洛克在相关讨论中多处摘引杨慎《木氏宦谱·序》中的资料,却又认为杨慎序是为《木氏宦谱·图谱》所作,且不知为何原因其书中只字未提陈钊镗序及其对木氏世系问题的看法。洛克注意到两种《木氏宦谱》所记木氏世系及始祖存在不同,并试图对杨慎序及两种《木氏宦谱》所记世系存在的不同作出一种合理解释。
丽江木氏世系问题国内学者也有研究。方国瑜先生在《云南史料目录概说·木氏宦谱》“附说”及周汝诚先生在《纳西族史料编年》中,依据《木氏宦谱》资料系统介绍了丽江木氏世系,也讨论了丽江木氏世系问题,明确了《木氏宦谱·文谱》编写在前,《木氏宦谱·图谱》则在后实为新谱。二位先生文中虽然均涉及陈钊镗序,但也未对陈钊镗序中有关丽江木氏世系问题的看法作进一步的分析。郭大烈、和志武所著《纳西族史》在纳西族历史及滇西北史研究中多引《木氏宦谱》资料,并附有“丽江木氏土司世系表”,但《木氏宦谱》有关序文尤其陈钊镗序中的丽江木氏世系的见解也并未涉及。余海波、余嘉华在所著《木氏土司与丽江》一书中,有专节讨论两种《木氏宦谱》的修纂时间及内容问题,讨论中虽然多处提及陈钊镗序,但未对其序中有关木氏世系的看法作进一步分析。在文本比较分析后,二位著者也明确指出《木氏宦谱·图谱》著于后,并指出两种《木氏宦谱》存在的不同之处有三,其中第二即所记木氏世系存在不同,《木氏宦谱·图谱》将《木氏宦谱·文谱》中的唐宋以上世系略去。
从以上简要介绍中可看出,国内外学者百余年来在丽江木氏世系问题的讨论中对陈钊镗序及其中的木氏世系讨论资料多缺乏应有的重视与分析,有的甚至只字未提,共同点是均未深入了解陈钊镗有关木氏世系问题的观点与看法。实际上,国内外学者在丽江木氏世系研究中未能作出回答或只是作推测的一些问题,清道光年间陈钊镗在未见到《木氏宦谱·文谱》的情况下已进行了相关探究。尽管囿于时代,其看法存在不足,但在当时的条件下作为地方官员的陈钊镗对木氏世系问题所作的学术探索是非常有意义的。
二、陈钊镗《木氏宦谱·后序》中所见资料的辨析
陈钊镗所作序置于《木氏宦谱·图谱》正文之前。之所以称为“后序”,可能是前有杨慎所作《木氏宦谱·序》。在《木氏宦谱·图谱》的几篇序跋中,陈钊镗序近1000字,可分为几部分,多涉及丽江木氏世系问题。为便于了解此序及各部分中有关木氏世系问题的讨论,下面先做简介并分析其重要内容。
从“余读杨升庵《木氏宦谱·序》”开始,一直到“统而溯之,盖几四十传矣”,为此序的第一部分。“升庵”为明代四川状元杨慎之号。应注意的是,陈钊镗是在读杨慎序及《木氏宦谱·图谱》全文并比较二者之后作的此序,所以开始即言“余读杨升庵《木氏宦谱·序》”。接着,摘录了杨慎序中关于木氏土司家族世系的一大段内容:“木氏之先,始于叶古年,当唐武德,世仕为总兵。四传为工蒙,则贞元之元,官更丽水节度使。五传为蒙汪,当贞元三年,以殪戎功晋武勋公,于是始大。八传为浓可,值太和中,官改越析军民总管。九传则可同,咸通四年,南诏陷交趾,有功,复任武勋公事。十传曰同庚,十一传曰庚沽,皆继为公。十二传实曰沽犀,乾兴四年改为武英侯。传十三曰犀参,宋至和中,更摩娑诏。十五传麦禄,则至大将军禄麦也。禄麦传麦琮,为十六叶。”需要说明的是,陈钊镗未完全照录杨慎序中的相关文字,只是摘录其认为职务有变化的重要人物,但叶古年至麦琮共十六传是非常明确的,因而一开始即谈及木氏世系问题。
接下来此序写道:“今阅木氏先世图像,则以麦琮为第二传。其生父为爷爷者,本西域蒙古人,好东典佛教,宋徽宗年间,乘一大香树浮入金江,夷人异之,率迎登岸。妻以女,生阿琮,年乐年保取以为嗣,袭大将军职。意,年乐年保殆即禄麦与?”序中提及的“木氏先世图像”,指其当时所见到的《木氏宦谱·图谱》。这一段主要是据《木氏宦谱·图谱》中“一世考”内容所写。比较杨慎《木氏宦谱·序》与《木氏宦谱·图谱》所记木氏家族世系之后,陈钊镗发现二者书写的木氏世系存在着明显不同及矛盾,所以发出感叹或提出疑问。序中又写道:“三世为阿良,迎元世祖兵于剌巴江口,从征大理,生擒段智兴,授副元帅,赐虎符金牌,还镇摩娑,又破铁桥城等功,加赐银印,即升庵所谓十七传也。七传至阿得,洪武十五年率众归顺,赐木姓,从傅友德军,攻破石门关、铁锁城,入朝,明太祖命世袭土官知府,盖木氏之得姓始此。十四传曰木公,号雪山,升庵修其姓氏谱牒,称其植学掞藻,蜚英士林,永昌张南国为之序。盖以所生为始则十四传,而以所后为始则已二十七叶矣。”此段文字陈钊镗仍是摘录其认为的重要者,但已转为以《木氏宦谱·图谱》世系记木氏家族,同时明确对应并比较杨慎序中的世系。接着此序又写道:“自是十七传为木旺,十八传为木青,父子致命边疆,世济忠烈。二十传为木懿,七载幽囚,守义不屈。二十四传曰木钟,雍正初袭职四十余日,恭值我朝化行无外,丽江置府,于是木氏降袭土通判。继以至于今,又凡几世,皆升庵之所未见。统而溯之,盖几四十传矣。”这段内容还是摘录木氏家族重要者。最后的“统而溯之,盖几四十传矣”语,是将杨慎序中所见世系与《木氏宦谱·图谱》所记世系作总的相加,以此结束这一部分叙述木氏家族世系的内容。
此序的第二部分自“夫以升庵之序”开始,一直到“亦史乘所罕见也”。这一部分文字虽然不多,但写出陈钊镗比较杨慎序中所见世系与《木氏宦谱·图谱》世系后的见解、看法。序接着言:“夫以升庵之序,与木氏今日之图参互考订,其世数所以不同,实以阿琮继嗣禄麦,而今之木氏又自推崇其所生之爷爷以为始祖,与前谱相歧。其或当援嬴吕马牛之例,分为先后纪者。如升庵之博雅,尚不明著其说,予小子何敢妄论。要其节钺世继,传数十叶,千有余年,虽在夷裔,亦史乘所罕见也。”“木氏今日之图”同前面提及的“木氏先世图像”,即陈钊镗当时所见到的《木氏宦谱·图谱》。在前一部分内容基础上,针对杨慎《木氏宦谱·序》与《木氏宦谱·图谱》所记木氏家族世系的不同及矛盾,陈钊镗进一步谈其看法,认为原因在于“今之木氏”自推“爷爷以为始祖”,但同时提出可能为“援嬴吕马牛之例,分为先后纪者”。这部分最后感叹木氏家族的久远,也指出了这一土司家谱连续记载的价值。
序第三部分从“余观丽江”开始,一直到“作为后序,书而归其嗣木汉,使永藏之”。这一部分在之前内容基础上再写个人看法并发感言。陈钊镗写道:“余观丽江,山川奇杰,据滇蜀西北之上游,当蕃藏东南之扼塞,地产五金,俗区各种民蕃物盛,与内地之通都大邑无殊。迺自开辟以来,僻在荒徼,至我朝始入版图,迄今百有余年,民争濯磨,士竞科名,文物声明与诸华伍。盖上以见我国家威德远迈前古,下以见木氏之归命保世亦非偶然。故择其尤著者,各系以诗,而于其盛衰终始,一归诸天,以附窃取之义,匪敢比于文中,而与升庵竞淹博也。并著其图序世次所以不同者作为后序,书而归其嗣木汉,使永藏之。时道光辛丑季夏望后三日。”作为清代丽江流官知府,陈钊镗上任后审势查情,对丽江史地已有所了解,再读《木氏宦谱·图谱》所记,自然有“上以见我国家威德远迈前古,下以见木氏之归命保世亦非偶然”的看法与感言。序文结束时提到了当时为丽江土通判的木汉,此人为木睿之子,道光十四年(1834)睿去世之后按例袭土通判职。陈钊镗赴丽江后看到《木氏宦谱·图谱》,并为之题字、作序,应与此人有关。序文最后一般为序作者署时署衔,这是中国谱序应有内容。此序后署有陈钊镗名但未署其衔,是因序之前已有其“木氏归命永世之图”题签。题签署衔与光绪《丽江府志》卷五《秩官志·官制题名》及光绪《新修中甸志书》中卷《官制题名志·文官题名》所记一致。署时为清道光辛丑年季夏,即此序作于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六月十八日。
三、丽江木氏世系问题的再辨析
以上逐段介绍并对陈钊镗《木氏宦谱·后序》重要内容进行了辨析。可以看出,这篇序与有的多是空话的谱序或满篇皆为溢美之词的应酬之作不同,既有中国古代家谱、宗谱序中一般应具有的内容,又在比较基础上探讨了丽江木氏世系具体问题,并明确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与看法。序文内容基本清楚之后,有几个问题因与木氏世系问题相关,需作进一步分析。下面,结合其他材料作进一步辨析。
1. 《木氏宦谱·图谱》编纂时间问题。木氏土司家族保存的两种《木氏宦谱》中,《木氏宦谱·文谱》作于何时其序相关叙述已较为清楚,但《木氏宦谱·图谱》作于何时则无明确记载,因而学界对其编纂时间提出了不同看法。爱德华·沙畹在《有关丽江史地的文献》一文中,分析了法国学者雅克·巴克1907年和1909年到中国丽江后又转交给他的“丽江统治者木氏家族的历史”资料,这一资料就是《木氏宦谱·图谱》。在此文中沙畹两次谈到杨慎作《木氏宦谱·序》时间为1545年,但对杨慎序所记木氏家族起源显然远比《木氏宦谱·图谱》所记世系早又感到困惑不解,虽然对《木氏宦谱·图谱》编纂于何年未提出明确的看法,但分析文中内容,认为是在木公时期。约瑟夫·洛克在其著作中,明确谈到杨慎为《木氏宦谱》(乙)作序,且认为《木氏宦谱》(乙)为木公之子木高所作。方国瑜先生在《木氏宦谱》“附说”中分析后认为,《木氏宦谱·图谱》作于清道光年间,具体在木汉时期。由于杨慎《木氏宦谱·序》内容及《木氏宦谱·文谱》前后张志淳序、朱桂林重叙均反映出杨慎序本不是为《木氏宦谱·图谱》所作,原应置于《木氏宦谱·文谱》后,因此,沙畹与洛克的看法显然都存在问题。方国瑜先生的以上看法虽有一定理由,但也带有推测性。那么,《木氏宦谱·图谱》编纂时间为何年呢?近年来,有几位学者提出了新看法,集中在清道光年间或木秀袭土通判后。笔者认为,实际上陈钊镗所作《木氏宦谱·后序》及题签为进一步推测编纂时间提供了重要线索,值得注意。此序署时为清道光辛丑年季夏(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序前有其“木氏归命永世之图”题签,其署时为道光二十年冬月。在决定题签之前,陈钊镗应用了一定时间读过这一家谱。陈钊镗序最后言,“书而归其嗣木汉,使永藏之”。分析这一情况,题签之前编纂已基本完成,因而木汉确应为《木氏宦谱·图谱》的编纂者之一。但是,木汉若在道光二十年陈钊镗任丽江知府后才着手编纂既有文字又有画像的《木氏宦谱·图谱》,并在完成后送知府陈钊镗阅看并请其题签、作序,其可能性不大,故这一家谱开始编纂的时间应更早。从《木氏宦谱·图谱》小传止于木德来看,木德子木秀在乾隆嘉庆间开始编纂的可能性较大,但此事持续多年,至木汉袭职后才最后完成。道光二十年陈钊镗任丽江知府后,木汉即送去最后完成的家谱请其题签、作序。根据以上分析,陈钊镗发现木氏世系问题的时间要早于其所作序之署时,即应在看到木汉送来的《木氏宦谱·图谱》后不久,有可能就在道光二十年冬。
2. 木氏世系书写存在的矛盾。在“木氏归命永世之图”题签之前,陈钊镗在杨慎《木氏宦谱·序》后已题诗一首。由此可知,木汉送去最后完成的家谱请陈钊镗题签、作序时,原置于《木氏宦谱·文谱》后的杨慎序应已置于后来编纂的《木氏宦谱·图谱》前,这很可能就是编纂者之一的木汉所为。重要的是,由于彼时杨慎序已置于《木氏宦谱·图谱》前,阅读者将二者作比较就会发现所记木氏世系存在着矛盾。从现有资料看,南明朱桂林最早见到杨慎所作《木氏宦谱·序》,其所作重叙反映出杨慎序此时尚在《木氏宦谱·文谱》之后,当时并无《木氏宦谱·图谱》,所以朱桂林不可能谈及木氏家族世系矛盾问题。爱德华·沙畹在《有关丽江史地的文献》的第一章中,谈到了《木氏宦谱》(即《木氏宦谱·图谱》)所记始于12世纪而杨慎序却追溯到唐武德年间的叶古年,而且叶古年之后至木德前共有二十个继承者。沙畹颇感不解的是,杨慎序中若干代为何“未被录入《木氏宦谱》”?不过,沙畹比较后虽然提出木氏家族世系书写存在矛盾,却并未解决。约瑟夫·洛克到丽江时已看到了《木氏宦谱》(甲)(即《木氏宦谱·文谱》),因而在其著作中,木氏世系追溯到唐武德年间的叶古年及在叶古年之后至木德前有二十个继承者已不认为是问题。但是,洛克亦感到不解的是,《木氏宦谱》(甲)为何完全不提爷爷?即《木氏宦谱》(甲)及杨慎《木氏宦谱·序》与《木氏宦谱》(乙)所记世系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洛克最终未明确看法,同样是发现矛盾却并未解决。应强调的是,沙畹与洛克发现的矛盾,实际上陈钊镗在未见到《木氏宦谱·文谱》的情况下已进行了探究。其序中明确言:“其世数所以不同,实以阿琮继嗣禄麦,而今之木氏又自推崇其所生之爷爷以为始祖,与前谱相歧”,表明其已看出二者世系不同及不同之关键原因。关于杨慎序与《木氏宦谱·图谱》所记世系的关系,陈钊镗以木公为例又言:“盖以所生为始则十四传,而以所后为始则已二十七叶矣”。“所生”,指生身父母或血统有关联者;“所后”,指所承继者。“所生”与“所后”,编纂者的不同或计算不同世系也就出现不同,但两种木氏世系又存在着关联,部分亦可对应。对这一看法这里不进一步评论,重要的是对木氏世系书写矛盾的探究陈钊镗早在道光年间已进行,并明确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与看法。
3. 木氏世系以“爷爷”为始祖的问题。20世纪30年代,陶云逵先生在其论文中比较两种《木氏宦谱》及杨慎序、《木氏历代宗谱碑》所记木氏世系及始祖后发现,只有《木氏宦谱·图谱》是以宋代的“爷爷”为始祖。以“爷爷”为木氏家族始祖,的确是《木氏宦谱·图谱》最值得注意的特点之一。雅克·巴克20世纪初到丽江考察时,已注意到木氏以“爷爷”(Ye-ye)为始祖问题,所著《么些研究》第二部分“附录”中就收有“第一位丽江王爷爷的传说”。尽管巴克误以为杨慎是《木氏宦谱·图谱》作者,又将杨慎《木氏宦谱·序》所记叶古年时间与《木氏宦谱·图谱》所记始祖时间相混,但“爷爷”为木氏始祖给其留下了深刻印象。爱德华·沙畹在其文第一章中列出《木氏宦谱·图谱》中木得前的6代名单,其一代即为“爷爷”。在其第四章中,又将此家谱“一世考”内容简要列出。但是,沙畹在文中并未进一步探究木氏为何以“爷爷”为始祖的问题。约瑟夫·洛克在其书中指出,《木氏宦谱》(乙)第一代为“爷爷”,“爷爷”的儿子为牟乐牟保收为义子并从义父姓作为第二代,并指出不同世系对应关系,还收录了流传于丽江民间的“爷爷”的故事,将此家谱“一世考”内容也简要译出。作这些探究后洛克又认为,“爷爷”故事是个神话,可能“爷爷”根本不存在,但此神话为何出现,洛克在其书中未见谈及。方国瑜先生在《木氏宦谱》“附说”中认为,木氏肇基始祖来自蒙古之说“始于嘉庆初年”,并认为木氏附会蒙古以得清政府重视“则可能也”。余海波、余嘉华在《木氏土司与丽江》一书中认为,木氏以“爷爷”为始祖,是当时区域历史背景下的“美化祖宗之笔”。这一看法很重要,反映出“爷爷”为始祖问题研究的进展。木氏世系以“爷爷”为始祖这一问题,陈钊镗在未见到《木氏宦谱·文谱》情况下也进行了探究。其序中言:“意,年乐年保殆即禄麦与?”“夫以升庵之序,与木氏今日之图参互考订,其世数所以不同,实以阿琮继嗣禄麦”。分析后其认为,“今之木氏又自推崇其所生之爷爷以为始祖,与前谱相歧。其或当援嬴吕马牛之例,分为先后纪者”,强调“爷爷”与“今之木氏”为“所生”关系,这就指出了这一家谱为何以“爷爷”为始祖。“爷爷”的儿子为牟乐牟保收为义子作为木氏第二代是否为“援嬴吕马牛之例”,本文也不再评论,但陈钊镗对木氏世系以“爷爷”为始祖问题的探究道光年间也早已进行,并且提出了自己的独特见解。
四、国家与地方:丽江木氏世系问题讨论背后的边疆观变迁
在《木氏宦谱·后序》中,陈钊镗对木氏家族及道光时期丽江社会也发表了看法与相关感言。虽然是在为木氏家族的家谱作序,但作为对当地史地已有一定了解的丽江知府,陈钊镗在看到此家谱资料并叙其世系的同时又谈及对此地区及土司家族的看法是很自然的事,当然也有借作序发表与国家、地方及土司相关感言的可能。
陈钊镗,南海人,字晋之,号双南外史,任丽江知府之前于道光十二年赴大理府赵州(今云南大理州弥渡县)任知州,次年即设局举事修《赵州志》并任主修。在所撰《赵州志·序》中,言其曾“充国史馆校录官,分辑一统志”。“充国史馆校录官”,说明陈钊镗曾接受过较好的传统教育,对中国历史文化应有较多认识。大理与丽江山水相连,可以认为陈钊镗在赴丽江任知府前对丽江应有一定了解,对滇西北的土司及土司家族也应有所了解。元代以来,中国历代中央王朝在少数民族聚居或杂居地区采取有别于内地的措施进行统治的制度被称作土司制度。土司制度虽是封建王朝推行的羁縻制度,但这一制度密切了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在边疆地区一些土司家族中,也出现了为维护国家统一而守边捐躯的忠烈之士。在其序中,陈钊镗对明代以来的木氏土司明确加以肯定。如,“自是十七传为木旺,十八传为木青,父子致命边疆,世济忠烈”。此家谱记载,木旺、木青父子分别为边疆战事助饷银数千两,又领兵随征,先后“终于阵”“卒于军”。“致命边疆”,指为守边捐躯;“世济”,即世代继承;“忠烈”,指忠义壮烈。在木旺画像所题诗中,也有“千秋西岭雪,垂白表忠魂”语(诗后陈钊镗加“木青仝”三字,指此题诗为其父子二人)。这样的评价及看法,既肯定木氏土司,也反映了陈钊镗的守边、固边思想。又如,“二十传为木懿,七载幽囚,守义不屈”。据此家谱记载,木懿在清军入滇后争先投诚,顺治十七年(1660)奉清吏部所颁箚付为丽江土知府。吴三桂叛清后,木懿不换箚付不接受其职,被拿往云南省城囚禁七年。“七载幽囚,守义不屈”,其画像所题诗中也有“投诚更羡知王命”语,这是陈钊镗对其守义不媚吴的肯定,也反映了陈钊镗的忠君思想及国家观念。在有关木氏土司家族世系内容之后,序中有“节钺世继,传数十叶,千有余年,虽在夷裔,亦史乘所罕见也”语。“节钺”本指符节、斧钺,古时授予将帅以加重权力,此处指木氏家族历代为土官,得到朝廷支持、授权。在杨慎序后所题诗中,亦有“归命新朝媲窦融”“铁桥犹记外蕃功”等诗句,与其序文一样,同样是对木氏土司家族世代守边、争先投诚及传家之久的一种肯定性的评价与看法。赴丽江上任之后,曾“分辑一统志”又主修《赵州志》的陈钊镗读当地府志等文献并在辖区内审势查情后,对丽江史地当又有了进一步了解。“余观丽江,山川奇杰,据滇蜀西北之上游,当蕃藏东南之扼塞,地产五金,俗区各种民蕃物盛,与内地之通都大邑无殊。民争濯磨,士竞科名,文物声明与诸华伍”。这段内容是陈钊镗在序中写丽江战略区位及当时的经济社会发展情况。陈钊镗任丽江知府已是道光二十年,距雍正年间丽江改土归流、滇川藏行政分界以及中甸设厅已逾百年或近百年。这一百多年,丽江的经济社会及文化发生了深刻变化,与内地的关系及往来更加密切。在陈钊镗笔下,丽江在改土归流及滇川藏行政分界后经济社会及文化已有了很大发展,在其眼中已“与内地之通都大邑无殊”。滇西北地区丽江一带出现的发展变化,在几十年后编纂的光绪年间的丽江、西藏地方志有关记载中可得到证实。序中这段文字及其在杨慎序后所题诗中的“石鼓早平边塞险”“前代衣冠已不同”等诗句,是从不同角度、不同方式写丽江地区的巨大变迁。此序最后“盖上以见我国家威德远迈前古,下以见木氏之归命保世亦非偶然”一语非常重要,是将木氏土司家族命运与国家统一发展联系在一起审视,也将滇西北地区丽江一带的历史变迁及各族和睦相处置于国家治理大背景之下观察。“归命”即投诚、投顺,“归命”方能“保世”(在题签中作“永世”)。在陈钊镗眼中,木氏归命及接受改土归流显然是顺应了国家统一发展的历史大趋势,这也反映了陈钊镗的历史观、国家观及大一统观念和对国家、地方及土司关系的认识。从以上分析还可看出,作为清代地方流官知府,陈钊镗对木氏家族历史、土司与统一国家关系及木氏家族在国家与地区发展下的前途命运的关注点和认识、理解,与沙畹等西方学者显然不同。
结语
从序文中木氏世系讨论资料的介绍与分析可看出,《木氏宦谱·后序》文字虽不多,但作序之前陈钊镗应仔细读了杨慎《木氏宦谱·序》《木氏宦谱·图谱》以及丽江的地方志等,所以此序非一般的泛泛而谈,内容较为丰富,对木氏家族史、丽江地方史地等均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针对木氏世系书写存在的矛盾、“爷爷”为始祖问题、木氏家族及道光时期的丽江社会等发表的看法与感言,均为陈钊镗读杨慎序及《木氏宦谱·图谱》、丽江清代地方志后在比较研究与思考基础上提出,颇有价值,因而对纳西族研究、滇西北区域史及清代地方流官知府对土司与统一国家关系认识、态度的研究而言,都是一篇值得注意的重要文献。此序内容及题签,为进一步推测《木氏宦谱·图谱》编纂时间也提供了重要线索。《木氏宦谱·后序》作于清道光二十一年,仅从此时间看,早于法国学者沙畹相关研究近70年,早于美国学者约瑟夫·洛克的相关研究近90年,也早于方国瑜等国内学者的相关研究。因此,可以认为,陈钊镗是国内外最早将杨慎《木氏宦谱·序》与其所见《木氏宦谱·图谱》作比较研究,并发现二者所记木氏世系存在不同且明确提出自己看法的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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