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本《红楼梦》第二十回有一条眉批,云:“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因此“五六稿”关系《红楼梦》原本八十回后故事的多寡,历来受到学界的重视。
2016年,张义春先生在本年度《曹雪芹研究》第4期上发表了《“被借阅者迷失五六稿”三题》一文。本文拟就在张文基础上,对相关问题进行进一步的探讨。
一、 张文中涉及“五六稿”的观点
张文涉及“五六稿”的形态与篇幅,列举了《红楼梦》脂批中几条关于“稿”和“回”文字,指出“回”属于描述篇幅大小的量词,“稿”也是描述篇幅大小的量词,认为如果不考虑实际情况,如果不考虑这些稿子与可以称作“回”的稿子还有区别,这里所谓的“五六稿”完全可以表达为“五六回”[1]。但是,紧接着,文章指出:“但既然脂批这里以另外的量词‘稿’表达内容的篇幅,我们就不可以把这‘稿’理解为标准的‘回’”。
张先生针对第一回中“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文字,指出:“这说明《石头记》的目录与章回是在比较后的阶段创作的,《石头记》的创作是先写内容,然后才根据内容然后才根据内容用一对联形式拟定目次,并顺次编定章回”[2]。
张先生所说“比较后的阶段”,就是指书的故事情节基本写完毕的后期整理阶段。由此可知,《红楼梦》一书不是先把每回的回目拟定好了再写内容细节,而是反着来,笔者非常赞同张先生的这个说法。
张文根据书中批语,断定那被“借阅者迷失”的稿子是在曹雪芹去世以后才发生的事,他的推测是“如果曹雪芹还在世,这些稿子还有重新写作的可能,如果曹雪芹已经去世,则没有重新写作的可能。从一些情况看,此时曹雪芹已经去世的可能性很大”。
二、不同脂本中“类同的”回数现象
《红楼梦》庚辰本第二十回第二页上有一条朱笔眉批,批语内容是:
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此批有署年、有署名。从批语的口气看,畸笏叟是见过这五六稿文字内容的,因为他知道这五六稿里有茜雪的正文,有袭人的正文,有狱神庙慰宝玉的细节。
写此批时,正值丁亥夏,此时距曹雪芹去世已经过去五年了(按壬午算)。张义春推测,雪芹去世后,书稿被借阅者借走未回。这一点,从批语的署年丁亥可以得到印证。
学界专门探讨五六稿究竟是多少回的文字,还有沈治钧《谈“被借阅者迷失”的〈红楼梦〉书稿》[3],又有金品芳《甲戌本归刘铨福收藏时尚残存几册几回?》[4]。沈、金二人都认为,五六稿就是五六回。
本文《红楼梦》的早期脂本为主要研究对象,用脂本中存在的“类同的”回数现象,试着解释“五六稿”究竟应该是多少回。
现存脂本的回数,都呈现一个共同的规律,这个规律不是人为造成的,而是因为曹雪芹对他的稿本原始分回方法、装订方式而自然形成的。利用这些规律性的回数现象,我们就可以探知迷失的“五六稿”究竟是多少回。
下面,我先列出脂本中存在的回数现象,并以此作为基础、进行分析。
例一:已卯、庚辰两本的十七、十八回没有分开,两回共用一个回目。
例二:庚辰本的七十九、八十回虽已分开,但八十回没有回目。
例三:列藏本没有第五回和第六回。
例四:列藏本的最后两回没有分开,两回共用一个回目,但从页数到文字数量及其包涵的故事情节都是两回的,列藏本的十七、十八回虽已分开,但是十八回没有回目。
例五:蒙府本没有五十七至六十二回,这六回在流传过程中佚失了,现在蒙府本的这六回是后来补抄的。
例六:郑藏本仅存有二十三和二十四回。
例七:卞藏本仅存第一至第十回。
例八:甲戎本以四回为一个单元,每一个单元的首回都是奇数回,未回都是偶数回,甲戎本仅存的四个单元个个如此。
例九:已卯、庚辰两本以十回为一个单元,也是每一个单元的首回都是奇数回,末回是偶数回,八个单元个个如此。
例十:列藏本的六十三、六十四两回的末页都写有“红楼梦XXX回终”的文字。列藏本现存七十八回,在每回首页首行都题写“石头记第XXX回”,但是三十九、四十两回却都没有“石头记”的题名,直接题写“第XX回”。这些两两成双的组合回的前一回都是奇数回,后一回都是偶数回。
以上列举的十例,文本回数现象都共同拥有两个明显的特征:
第一,都是两回,或是两回的倍数。不论是没有分回的,分回后的后一回没有回目的;也不论是佚失了的或者是存世的,都共同呈现两回或是两回的倍数。
第二,这十例回数现象都是奇数回在前,偶数回在后。它虽然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于不同的版本中,但是前奇后偶的组合竟然全都相同。
不同时期的版本,不同名称的版本、不同的抄手,不同的收藏者,发现于不同的城市,面世于不同的年代,存世于不同的回数,为什么上面所列举的十例回数现象竟然出奇的相同呢?为什么都是两回两回的出现,或是以两回的倍数出现,它们为什么都是前回是奇数,后一回是偶数呢?已卯、庚辰本有两回没有分开,那么为什么不是十六回和十七回,也不是十八回和十九回,而偏偏是十七和十八两回呢?列藏本佚失的那两回为什么不是四回五回,也不是六回七回,而偏偏是五回和六回呢?郑藏本仅存的两回为什么不是二十二和二十三回,也不是二十四和二十五回,而恰恰是二十三和二十四回呢?卞藏本仅存的十回,为什么不是九回,也不是十一回呢?呈现这些同一特征的回数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呢?
其实,原因很简单,那是因为曹雪芹在书稿全部写完后,两回装订在一起,即两回一稿,或说两回一册。
也就是说,曹雪芹最早写作时,先一口气写完全部故事。其后,为了便于读者阅读、理解,再要按章回小说的惯例给稿子分回,给每一回拟定回目。曹雪芹给《红楼梦》分回的方法,是不管故事情节发展到哪里,一律按页数分回:只要数到他规定的页数,就以此为界分开装订成册;然后,再把这一册分为两回。
我们在读《红楼梦》,常有这样的感觉,一段故事还没有讲完,而这一回就很突然的就结束了。例如第一回的结尾和第二回的开头;第二回的结尾和第三回的开头;第五回的结尾和第六回的开头……第七十二和七十三,第七十三和七十四,第七十八和七十九。可以说,《红楼梦》前八十回绝大部分回都是突然的结束了前一回,未开门就见山的开始了下一回。
第六回开头讲的是宝玉与袭人“初试云雨情”的故事,这个情节上了回目,但是这一段的文字只有13行(按庚辰本算),一整页是20行,这段故事才只占了半页多一点。以甲戌本的行款计算,这段文字只勉强占到全回的十六分之一。为什么会是这样?
就因为曹雪芹分回是以页数为标准,不论故事情节发展到哪里。宝玉与袭人“初试云雨”的情节与第五回结尾处的情节是一体的,连贯的,但是恰好这个情节在分界处,所以便生生地把“初试”的文字分割到了第六回中。
再看七十一回的结尾,以庚后本为例,“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他去了”。七十二回开头“且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红”,很明显这一尾一头的文字是连贯的,因为按页数分拆散了。
这样的情况,在《红楼梦》的回与回上下连接处比比皆是。《红楼梦》的这种独特的分回法有别于另三本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也同属于章回体小说,它们分回的结尾都是讲完了某一段故事后才结束,下—回讲另一个人或另外一个故事。鲁迅说《红楼梦》打破了传统的写法,我想《红楼梦》的这种分回法也是打破了传统的。
三、 以列藏本为例,看曹雪芹的《红楼梦》分回问题
我们说,曹雪芹先写完故事,然后再按页数分成一回一回的,将两回装订为一册。事实是不是这么回事呢?能否用证据来证明这种分回法呢?
证据是有的,这个证据就在列藏本的没有分开的最后两回中,因为其它版本的最后两回都是分开的,用这些已分开的两回首尾交接处的文字,同列藏本的文字进行对比,可以证实了我对曹雪芹分回法的推测。
列藏本最后两回没有分开,两回共用一个回目,中间没有任何已分好回的标志。庚辰本的八十回虽然也没有回目,但在首行题写“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又有“第八十回”的回数标示文字;第十七、十八回也没有分开,但有“此回宜分二回方妥”的提示。可是,列藏本的最后两回,无论是回前回后、或是中间,都没有任何文字提示。那么,如何在这两回中找到曹雪芹不考虑故事情节发展到哪里,而是一律按页数分回的痕迹呢?
列藏本的抄手过录文字时,每隔一段,便在文字旁边画一记号。这个记号不是每回都有,但在很多回中是确实存在的。
我对这些记号进行了考察和分析,认为这个记号就是底本首行首字到末行末字的记录。
经我统计,每两个记号中间的字数都是三百字左右,中间也有抄手忘记了画记号的现象,这样两个记号中间的字数就是六百多字,这正好是正反两面一整页的字数,而三百字的正是半页的字数。
由这个现象,可知列藏本现在的行款与其底本的行款是不一样的。如果是一样的话,底本每页多少行多少字,过录时也是多少行多少字,那抄手就没有画那些记号的必要了。
图一 图二
我手中的列藏本影印本是中华书局出版发行的,出版时间是2012年2月,全套书共分六册。在第六册的3470页第二行有一记号,记号前的正文文字是“爷时常还夸呢”,记号下面的文字是“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那个记号就画在“呢”和“金”字中间的旁边。这个记号画的很平常,有许多记号画的都比这个记号画的重一些。
再看已经分了回的版本,恰巧最后两回的分回就在这里。以庚辰本为例,七十九回的结束句是:“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欲知后事且见下回”。八十回的开头是“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把“欲知后事且见下回”和“话说”这些套话去掉,把上一回末句同下一回的首句连起来,正好同列藏本画的记号处的文字完完全全的一样,这不正好证明了我以上所推测的按页分回的论述吗?!
“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是上一页的结束句,“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是下一页的首行首句。曹雪芹分回时,正好以此为界,前边的为七十九回,后边的为八十回。因此,可以推测,列藏本的底本有可能是曹雪芹的亲笔稿本,或者是按照曹雪芹亲笔稿本行款过录而成的再过录本。
列藏本的过录者并没有按底本原行款过录,而是在每一页的起首字和末尾字都一一画上了记号。图一中圆圈内左边就是过录者画的记号。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十七、十八回的分回问题上。舒序本的分回与其它几个版本都不同,特点在于两回的文字数量差别太大。据夏薇统计,舒序本十七回有8712字,十八回有4986字[5]。两回相差3816字。也许是这个原因,曹雪芹又重新进行了分回。那么,舒序本未分回前的原始文字在列藏本中是否有完整的体现呢?
列藏本第二册652页最后一行是这么写的:
所以到是省了这功夫纸笔且说那贾妃。
舒序本十七回最后一句是“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笔罢了,要知端详且看下回”,十八回开头是“话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如此豪华”,去掉上一回结尾和下一回开头的套话,可见舒序本十七回结尾和十八回开头的文字完整的体现在列藏本十八回的正文之中。
也就是说,舒序本十七、十八回未分回时的原始状态是什么样,只要看看列藏本652页的文字就一清二楚了(见图二)。
在列藏本六十三和六十四回的结尾页,两回都写有“红楼梦卷六十三回终”和“红楼梦卷六十四回终”,很明显,这两回与其它回不是同一系统的本子,也可证明这两回是装订在一册的稿本。
第六十二回首页首行题“石头记第六十二回”,第六十五回首页首行题“石头记第六十五回”,这两回“石头记”下写的都是“第”,而六十二、六十五两回中间的六十三和六十四回“石头记”下写的都是“卷”,从这个“第”和“卷”的不同写法又可证明六十三、六十四不但是装订在一册之内的本子,而且还与前面的后面的回数不是同一系统的本子。
从列藏本七十九、八十回,庚辰本十七、十八回未分回前的原始文字状态,笔者认为,曹雪芹写完了全部故事,其后,按平均页数把稿子分开,以两回一册的标准装订成一册。因此,脂批中的“五六稿”,实际就是五六册,合算成回便是十回或十二回。
有细心的读者可能会有疑问,既然是按页数分回,那么为什么有的回页数多,有的回页数少呢?
这是因为按页数分好了回以后,此时还都没有回目,作者一边给每册的两回拟定合适的回目,还要进行一些修改。有增加文字的、有删减文字的;有的回改动大些,有的回改动小些;有增补了诗词曲赋的(在刚写完全部故事时,有些诗词曲赋并不全)。这样一来,回与回之间文字有增有减,所以页数的差别就拉开了距离。
四、以脂批和过录方式体现的回数现象
上面所列的十种回数现象都是一目了然的,此外,还有一些隐蔽的回数现象不易被我们察觉。这此回数现象也是由一册两回的装订方式而自然形成的,不是由某个抄手有意识的人为造成的。这类现象通过批书的人,又通过不同时期不同过录人的相继过录,分散体现在流传至今的各个版本之中。以下便是十种以脂批和过录方式所体现的回数特征。
例十一:甲戌本四回一个单元(即四回装订一册),十三回至十六回是同一单元,但同一单元的脂批却有两种形态,十三、十四两回没有双行小字批,只有行间夹批,可是十五、十六两回却有双行小字批,也有行间夹批。
例十二:甲戌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是同一单元,同上一个单元比较,这个单元内是后面的两回(二十七、二十八回)没有双行小字批,只有行间夹批。前两回(二十五、二十六回)却有双行小字批,又有行间夹批。
甲戌本这两个单元回数特征的变化都是以两回为单位,共有的一个特征都是奇数回在前,偶数回在后。
例十三:庚辰本十回为一册,第二册的最后两回(二十九、三十回)没有脂批,而前八回是都有的;第三册的前两回(三十一、三十二回)没有脂批,而从三十三回开始却有了脂批。第二册的最后两回和第三册的前两回都是前一回是奇数,后一回是偶数回。
例十四:庚辰本第二册内的二十五、二十六两回没有回前总评,而二十七、二十八两回却有回前总评;第三册中的前两回(三十一、三十二回)有回前总评,而三十三、三十四回又没有了。这些有与没有回前总评都是以两回为变更点,同样又都是前奇数后偶数的特征。
例十五:庚辰本二十二回结尾破失了,如按四回或十回一册,则二十二回应在一册的中间,容易破失的应该是二十四回或三十回的结尾页。从二十二回结尾页的破失可证破失时是两回一册的最后一页。另列藏本的十二回也破失了,此回最后一行到“却为身染重疾写书”便终止了,后面还有一百多字破失不见了,这个破失原因胡文彬先生早就弄清楚了,在他所著的《列藏本石头记管窥》一书中有介绍。“但书眉上原有一纸签被撕去,只剩下‘……俟再……’这显然与庚辰本二十二回末端上的‘此后破失,俟再补’字句完全相同。”[6]庚辰、列藏破失结尾页的这两回都是偶数回,即是两回一册的后一回,所以这两回结尾页的破失就不奇怪了,因为偶数回在后面,其最后一页都是很容易破失损坏的。
例十六:甲戌本第一单元首页(凡例第一页)和十三回的首页都破失了一角,第四回的结尾页破失了半页,前者是奇数回的首页,后者是偶数回的末页。为什么这些破失不是发生在奇数回的末页和偶数回的首页呢?其原因就是两回一册中的奇数回在前,偶数回在后。
例十七:庚辰本七十四和七十五回中间空白页上有一批语,“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由此批语的书写位置可证庚辰本的底本刚抄成时也是两回一册,如是回一册,这条批语不应写在七十四和七十五回中间。[7]按十回一册也不应写在中间,只有稿本是两回一册才好解释。
例十八:从某些脂本过录的方式可以看出有些版本所据的底本是两回一册,也有四回一册的。舒序本的抄手有十多位,他们所抄写的回数要么是一人抄两回,要么是一人抄四回,要么是两回的倍数,考察舒序本所有抄手的不同笔迹,这个现象是一目了然的。
例十九:甲辰本的过录方式基本上都是以一人抄四回的方式轮流过录,据林冠夫先生考察,过录甲辰本的抄手共有五人,“全书以每四回为一个过录单元,每一轮抄完十六回,然后按分工逐轮下抄”[8]。
虽然如此,我们仍可以从中发现有两回一册的底本遗留痕迹。从林冠夫所制作的“梦觉本的抄胥及其分工表”[9]中可以很明显的看出,第六十九、七十回是由抄手A写的;第七十一、七十二回是由抄手B抄写的;第七十七、七十八回是由抄手E抄写的;第七十九、八十回是由抄手D抄写的。
也就是说抄手A、B、E、D四个人都有一个人抄两回的情况发生。且抄手A和B抄的四回都是相连的。抄手E和D抄的四回也都是相连的。此外,六十七和六十八回也有异常,甲辰本所有的回目都是上下句的书写形式,但独有六十七回是并列书写的,而且六十七、六十八两回的结尾页都没有“红楼梦XXX回”的回数标识,可其它回都有的。这说明六十七、六十八两回底本的来源不同于其它回。
以上所列甲辰本中的回数现象都是以两回为单位变换,也都是前回奇数后回偶数的特征。
例二十:列藏本的过录方式也大多以两回为单位,这个本子的轮回过录不如甲辰本那么齐整,但是两回一册,逢册换人的笔迹特征也非常明显。
我察看了列藏本前几回和后几回的抄写规律,可以证明曹雪芹的稿本确定是两回一册,还可以证明不是同一系统的本子也都是两回一册的。列藏本前四回由一人抄写,第五、六两回佚失。第七、八两回换另一人抄写,到第九、十两回又换另一人抄写。第十一、十二回又由抄写第七、八两回的那个人接着抄写。
再看列藏本的最后四回,这四回留给我们的抄写特征,即可以证明底本是两回一册,而且还证明这四回不是同一系统的稿本。
第一个特征:七十九回(包括八十回)与七十七、七十八回的笔迹不同。
第二个特征是回目的书写方式不同。七十九回是上下书写,另两回是并列书写。
第三个特征,七十九回首行题“石头记卷七十九回”,注意“石头记”三字后写的是“卷”,而另两回写的是“石头记第七十七回”“石头记第七十八回”。一个写“卷”,一个写“第”。
这四回所显示的三种不同特征贯穿于列藏本的全书之中。总之,列藏本的原始初稿两回一册的痕迹比其它版本即多又明显。
同前一章节一样,这些回数呈现的特征都是前奇数回,后偶数回,以两回一册的装订方式出现在不同的版本中。看甲戌本的后两个单元,四回中有两回没有双行小写批,另两回却有,如果它们当初就是四回一册的话,批书人或整理者为什么不让稿本都有双行小字批,因何让两回有,又让另两回没有呢?
这分明是当初原本是两回一册的,批书人某时整理了这两回,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又拿起稿本整理了另外两回。两次整理忘记了用同一个标准,只注意将同一册的两回弄成一样,忽视了与其相连的两回,待整理好了一大批稿本后,才将它们按先后顺序(整理本子时没有按先后顺序)四回装订一册,于是就造成了同一个单元两回有双行小字批,另两回则没有。
庚辰本是十回一大册,在最初阶段也是按一次两回进行整理的。像二十二回破损缺文的结尾,如果不是两回一册,而是四回或十回一册,它怎么能破损中间部分的二十二回呢?庚辰本的二十九、三十两回在第二大册内,三十一、三十二回在第三大册内,脂砚斋批写了第二大册的前八回,凭什么单单抛下后两回不管了呢?又为什么单单抛下第三大册的前两回不管,偏偏从三十三回开始批写批语了呢?按常理批写第三册应该从这一册的第一回(即第三十一回)开始才对,可是他有什么理由放下前两回不管,鬼使神差的偏偏从第三回(即三十三回)开始批阅了呢?
原因也很简单,就是脂砚斋手里的稿本的最初原始状态也是两回装订一册的。待他整理好了全部的稿本,才以四回为一单元装订成一册,这样正好把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这四回装订在了一起。脂砚斋于庚辰年秋完成了八十回全部定本后,为了便于保存,于是又以十回一大册的形式重新进行装订,这样一来就把二十九回和三十回装订在了第二大册内,将三十一、三十二回装订在了第三大册内,原本在一起的四回从此分开装订在了两册之内[10]。
舒序本甲辰本以四回为一个轮回交替过录,是不是他们所用的底本都是四回一册的呢?其实他们的底本(或是底本的上一个底本)也是两回一册的。
这些本子的最初过录本都是曹雪芹亲笔稿本,两回一册是为了便于修改,小改可以直接改(把原字涂掉在旁边添上要改的字),字数稍多的可以贴条改(将改后文字在贴条上,然后粘在原文之上),大改可以换单页(即拆开装订线,用改后的新页换掉原来的旧页)。当过录者过录完了这些稿本以后,在过录者手里这就是定本了。
两回一册不方便于阅读和保存,所以过录者们便把两回一册的装订方式改为四回一册,十回一册。
如果曹雪芹的底本不是两回一册,就不会有我列举的二十种回数现象。三回一册不行,四回一册不行,十回一册也不行,只有两回一册才能使不同的版本呈现出相同的回数现象,佚失回数的以两回为单位(例三)或是两回的倍数(例五),存世的也以两回为单位(例六),不分回的和分了回没有回目的(例一、例二、例四),破失无尾页的都是偶数回(例十五、例十六)等等,这些回数都无一例外的奇数在前,偶数在后,如果不是稿本两回一册的装订方式,那么就无法解释二十种回数现象产生的根本原因。
甲戌本、庚辰本的二十六回都有一条眉批,“狱神庙回有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庚辰本此批后署名畸笏叟。一回就是一回,为什么畸笏叟要说一大回呢?
这一大回就是指两回装订成一册的那个稿本。因为这两回还没有拟出回目,批书人只好以一大回称之了。
那么批书人说的“一大回”是否是指文字比较多的一回呢?研究者及红友们肯定会有这个疑问。但是批书人在另一条批语里已经给我们做出了明确的解释,在庚辰本三十八回后面有一条批语是这么写的,“且莫看诗,只看他偏于如许一大回诗后又写一回诗,岂世人想得到的”。这条批语里所说的“一大回”就是指三十七和三十八回。
这两回曹雪芹大展诗才,在三十七回写了六首赞美海棠的诗,在三十八回又连续写了十二首赞美菊花的诗,因此批书人称“如许一大回”。在十二首菊花诗后曹雪芹又接着写了三首螃蟹诗,批书人大发感慨,就在三首螃蟹诗前写下了上面这条批语。按我们当今的语气,应该说上一回写了那么多海棠诗,这一回又写了十二首菊花诗,怎么还要写呢,真的是没想到啊!可是这个批书人就是有这个习惯,总是爱把装订在一起的两回书稿称之为“一大回”。同一条批语里即有“一大回”,又有“一回”,这显然不是一回事,“一大回”就是指三十七和三十八两回,“一回”则是指写这条批语所在的三十八回。
这个批书人对《红楼梦》一书的篇幅有多种不同的称呼,“通部”指全书而言,“通篇”或“通回”指某某一回而言。此外还有此回,此书,一部书,一大篇,上半部,后半部,后数十回等各种称呼。
五、“惜止存八卷”实为十六回
甲戌本早期的一个收藏者刘铨福在二十八回后有一段话“……惜止存八卷,海内收藏家有副本,愿抄补全之则妙矣”。对刘铨福所说的“止存八卷”,红学家们有不同的解释。
胡适认为,惜止存八卷,这一句不好懂。现存十六回,每回为一卷,不该说“止存八卷”,大概当时十六回分装八册,故称八卷,后来才合并为四册[11]。俞平伯认为:“他所谓‘八卷’既不会少于现存的十六卷,却尽可能多于十六卷。……‘八卷’恐只能作八本八册解,依现存本情况说,书四册,每册四回,共十六回,如为八册,便有三十二回了。”[12]周绍良则认为“在刘铨福手里,十六回书便是八册,因之刘铨福便有‘止存八卷’之叹。……依据我的判断,刘铨福的原藏是不会多于今天这个数目的,那时是两回装订为一册的”[13]。
俞平伯的理解有误,他把甲戌本四回一个单元认作是一卷,所以把刘铨福说的八卷理解成“八本八册解”,那么八册就是三十二回了。甲戌本到了刘铨福手里时,已经是“惜止存八卷”了,他定会倍加珍惜爱护,再也不会让稿本从他手中佚失了。
如果如俞平伯理解的八册三十二回,而现今却只有十六回,那岂不是从刘铨福的手里又再次佚失了十六回了么。当然遇到不可抗拒的事情,佚失也是必然,但从佚失的十六回看,显然又觉得不可能。剩下的是一册、二册、四册、七册、佚失的是三册、五册、六册、八册。他人借去过录佚失,要么是一次全部借走八册,要么是分两次,一次借四册,佚失的都应该是前后相连的四册才合情理,这种交替佚失的册数,证明俞先生把“惜止存八卷”理解成八本八册是三十二回是经不起推敲的。
用刘铨福所说的“止存八卷”,又用胡适,周绍良二人认为八卷就是八册,两回一册的论述,完全可以佐证我前文所说的“五六稿”中的每一稿就是两回一册。“五六稿”无疑便是十回或十二回。胡、俞、周之所以对“止存八卷”有不同的解释,盖因某些人对卷和册的理解不同。
六、 由列藏本的装订册数得到的启示
冯其庸、周汝昌、梁归智、任晓辉等都曾目验列藏本。任晓辉文章里说道:
该本现存1至79回(中缺第5、6两回,第79回包含其他抄本第80回内容)分装5函,每函7册,共35册。[14]
从这个装订册数,我们可以知道,列藏本初次装订时应该是40册,每册为两回,共计80回。现有35册,加上佚失的第5、6两回的一册是36册。还缺4册,那么怎么解读这4册呢?
原来,在现存的35册中,并不是每册都正好两回,而是有三回一册的。胡文彬的《列藏本石头记管窥》一书内就有“列藏本册数,回数,页数统计表”,其表内的第4、5、20、23、26、29、31、32册就是每册三回[15]。这八册每册多出一回,八回便是4册,36册加上4册正好是40册。
那么,凭什么说原装订是40册呢?这个疑问可以从冯其庸《列宁格勒藏抄本〈石头记〉印象》一文中得到解释;
此本毫无疑问是经过重装的。仔细查看此本的装订线,可以发现,有的本子在现有装订线捻的两个线眼的外边,还有另一排四个装订线的洞眼,这一情况,检视第六十四回的一册最为明显,但有的本子则没有,这是因为重装时有的用的是原洞眼穿线的,有的则是用新洞眼穿线的,所以有的本子留有一排老洞眼的痕迹,有的本子则看不到这种痕迹。[16]
了解列藏本的读者都知道,列藏本曾经用乾隆御制诗的书页做衬纸、重新装订过。就是在这次重装时,打被了原来的装订回数,把一些页数偏少的回以三回一册装订在一起。
从胡文彬书中的统计表中可以看出,凡是三回一册的,都是页数偏少的。看表中第4册中的三回才一共有108页。第五册有99页,而两回一册的第一册就有94页,第二册有100页。从这个页数可以看出三回一册的页数与两回一册的页数是差别不大的,如第7册是两回一册,页数是106页,比三回一册的第4册只少了两页,比三回一册的第5册还多出7页。
从胡文彬制作的统计表中还可以看出,前20册中每册的前一回都是奇数回,后一回都是偶数回(第五册除外)。从21册起则大都是前偶后奇的了。这样混乱的装订肯定是重装时造成的。
把某一回同另一册装订在一起,其穿线的洞眼肯定是对不上的,这就是冯先生看到的有的本子留有老洞眼的原因。因看到某些回页数太少,就改变原装订方式,将某些回以三回装订在一起。由三回装订方式,打被了原有的两回一册,每回前一回是奇数回,后一回为偶数回的规律。
由列藏本的这种装订方式,可以看出该本是最接近曹雪芹亲笔稿本的装订方式。
七、 结论
前面列举、分析了二十种在脂本中出现的以两回为一单位的存世回数现象,又以刘铨福所说“惜止存八卷”的分析,从列藏本装订册数得到启示,笔者认为“五六稿”不是五六回。这里所言的稿,实际是指两回一册的那个稿本,五六稿实际就是十回或十二回。
[1] 张义春:《“被借阅者迷失五六稿”三题》,《曹雪芹研究》2016年第4期。
[2]张义春:《“被借阅者迷失五六稿”三题》。
[3]沈治钧:《谈“被借阅者迷失”的〈红楼梦〉书稿》《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4辑。
[4]金品芳:《甲戌本归刘铨福收藏时尚残存几册几回?》《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4辑。
[5]夏薇:《论红楼梦第十七、十八回分回问题》,《红楼梦学刊》2005年第6辑。
[6]胡文彬:《列藏本石头记管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40页。
[7]如按四回一册、则八十回正好是二十册。从八十回往前推最后三册分别是:八十至七十七是一册,七十六至七十三是一册,七十二至六十九是一册。那条批语不是针对正文之批,所以写在了两回中间的空白页上了。批语有年有月有日,想必是当时对清结束时写下的,当时的稿本装订应该是两回一册,否则不会写在七十四和七十五回中间的空白页上。
[8]林冠夫:《红楼梦版本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180页。
[9]林冠夫:《红楼梦版本论》,第178页。
[10]这种装订方式是脂砚斋所为,还是怡亲王府过录人所为,现还难以确定。
[11]胡适:《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60页。
[12]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948页。
[13]周绍良:《读刘铨福原藏残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散记》,见《红楼梦研究论集》,第140页。
[14]任晓辉《俄罗斯圣彼得堡藏本〈石头记〉目验记》《曹雪芹研究》2012年第2期。
[15]胡文彬:《列藏本石头记管窥》,第11页附表。
[16]冯其庸:《列宁格勒藏抄本〈石头记〉印象》,《红楼梦学刊》1985年第3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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