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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远《踏歌图》
绢本设色,南宋,192.5 × 111 cm
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踏歌图》高192.5厘米,宽111厘米。在现存的南宋山水画中,可算大幅绢本。画家的落款在画面右下角石块中,“马远”二字清晰可见。除了画家的签名,画面上部还有一首题诗,钤有“御书之宝”与“庚辰”二印,出自宋宁宗手笔。根据“庚辰”一印,可知诗题写于宋宁宗嘉定十三年(1220年)。画的年代也应该是在这一年,是一件奉敕所作的宫廷绘画。
站在这幅巨轴面前,观者可能会在瞬间有点恍惚。巨大的画面没有提供一个一眼就能辨认的视觉中心。画面中央是一片虚空。石笋状的山峰出现在画幅边缘,不像主山,因为从体量上来看,画面下部的几块巨石似乎更加气势撼人。画面下部的田埂上有一行正在行进的人物,这是画中仅有的人,他们是画面的中心人物吗?我们也无法肯定,因为他们处于画面最下部,并不是很重要的位置。甚至连画中的树木似乎也没有中心。画面左下部的巨石背后有一棵梅树,而与它相对的是画面右边的一棵柳树。到底哪棵树更重要?
所以,我们的视点在《踏歌图》中游移不定,看到的是一种中心不明确、图像分裂的景观。
虽然中心不明确,但《踏歌图》中并不是没有中心,而是有并列的两个中心。
从画面结构来看,《踏歌图》明显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下部是田垅、踏歌人群、巨石。上部是尖耸的石山与松林掩映中的建筑。两个部分几乎是用一片留白而成的云雾截然分开。要不是下部的一棵柳树有一根树枝插向上部,我们真可以将这件作品一分为二当成两件。为何画家用如此“生硬”的划分来安排画面?这显然不是绘画布局能力的问题,而应另有原因。
我们会看到,画家有意识地在上下两个部分制造出一种平行关系。譬如,画面上部的左边有直插云际的尖耸石山,画面下部的左边则在同样位置有方整的厚重巨石;画面上部的右边有高耸的远山,画面下部在同样位置则有一棵高耸的柳树;画面上部远近两山之间是一片虚空,夹着一片云烟缭绕、满是松树的建筑物,画面下部则同样是在巨石与孤柳之间涌动着云气,烘托出田埂上一队踏歌的村民。画面上部的树木主要是松树,而画面下部的树木则是“岁寒三友”的另两位梅与竹以及柳树。这都使得我们有必要来重视上下两部分的呼应关系。
画面下部的中心自然是田埂上踏歌、拍手的一队人物,其中心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膝盖处打着补丁。其他几位也不是城市人的装扮,穿着草鞋而不是靴子。还有那个敞胸露怀的小孩,显见是一副村童打扮。因此,画面下部的人是乡村民众,他们不是贫穷的人,而是快活的农人。画面上部没有人,在痩劲的山峰下面是一片若隐若现的松林。松树中掩映着一个建筑群。这个建筑群有宏伟的歇山顶,这绝不是普通人的住宅。它们是寺庙、皇宫、王府还是官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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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小孩与其他农人
仔细来看,在画面右侧,包裹着这片松林的云雾的边缘,可以清楚地见到一段城墙,城墙的马面清晰可见。从右往左,城墙渐渐消隐在云雾中,现出一片长廊,一直蜿蜒到与画左的山峰相连的地方,说明这片建筑是依山而建、有城墙保护、满是歇山顶建筑的建筑群。对于南宋的观者来说,他们应该很容易就会觉出这片建筑很像南宋在凤凰山麓的皇宫。
这应该是从皇宫后面的凤凰山往前看去的景象。画中掩映宫阙的高大松树不仅仅是点缀,而是暗示着“万松岭”。南宋皇宫的后部就是万松岭,一定程度上也成为皇宫的后花园。皇宫中长廊式建筑盘旋而上,一直转过山去,可以看到掩映在石笋状山峰后面的半边高耸的楼阁。这是整个皇宫后部最高的建筑,有可能是皇室观潮的“天开图画台”。在存世的南宋宫廷绘画中我们常能看到这类依山而建的回廊建筑。
在这片建筑群中,最显眼的是最高的松树旁边的一座歇山顶的两层建筑。实际上,这应该暗示着皇宫中最重要的建筑之一。在南宋宫城建筑图上,如果从西边的万松岭斜向划一道箭头,所看到的巍峨建筑与《踏歌图》相近的,最有可能是皇宫的正门“丽正门”。画中的建筑与《咸淳临安志》中“皇城图”上标明的丽正门也十分近似,正可以辅助说明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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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树掩映的建筑群
由此一来,我们猛然发现,画面截然分开的两个部分,其实对应的是不同的社会等级。上部处于云雾缭绕之中的皇宫,是天子所居,是“天上之景”。下部是田埂、麦田与村民,他们是“人间”百姓。“天上人间”的并置,正是画面所要表现的主题。
实际上,我们费尽目力从画面中分辨出来的天上人间之景,在画面上部宁宗皇帝(1168~1224年,1194~1224年在位)的题诗中早已经说得一清二楚:“宿雨清畿甸,朝阳丽帝城。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四句诗,前两句描写皇帝的皇宫,也即“畿甸”与“帝城”。后两句是民间百姓,也即“陇上”踏歌的“乐业”之人。清晰的两部分被宫廷画家用一套视觉语汇转移到画面中。画家利用上下两部分营造出视觉上的对比,中间巧妙地用云雾相隔,云雾不是决然的割断,而是类似于两个镜头之间的转换。面对这样的宫廷画家,相信皇帝也只能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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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宗题诗
宁宗所题的四句诗并非自己的创作,而是出自王安石。可以想见,宋宁宗首先选好诗作,然后让画家绘出诗意。不过,画家应该与皇帝沟通过,或者说他充分体察了皇帝的意思,因为他的画面并没有完全按照王安石的诗意,而是作了一个关键的改动。王安石的诗名为《秋兴有感》,写的是秋天丰收季节的景象。而马远画的是春天的景象。
画面下部是梅树与柳树。虬曲的梅枝正在绽放新蕊,而苍老的柳树则刚刚长出嫩嫩的枝条。梅与柳是初春,尤其是元宵节的标志性树木,因为它们在这个时节最为美丽。吟咏元宵的诗歌中,常常可见梅与柳的并置,譬如李清照的《永遇乐》:“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在南宋女性的元宵节时令头饰中,最主要的就是玉梅和雪柳。此外,画面下部踏歌的拄杖老翁头巾上插着一枝花,白色的花朵与花叶清晰可见,这是所谓的“簪花”。乡村老翁只有在元宵前后的春社时才会如此装扮。因此,画面表现的是初春元宵节时的欢快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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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与柳
画家的这项改动一定得到了宁宗皇帝的授意,因为皇帝自己也对王安石的诗作了改动。王诗最后一句是“陇上踏歌声”,宁宗改成了“陇上踏歌行”。“踏歌声”改为“踏歌行”,这个变动显然是刻意的,因为如此一来诗句就不复如原诗押韵。宁宗破坏原诗“城”与“声”的韵脚,为的是什么?
“踏歌行”是一个固定的诗歌题目,表现的是春社的庆祝活动,如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踏歌行》:“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踏歌行”有时更是直接指元宵时的庆祝活动。比如唐代卢宗回《踏歌行》二首:“鸳鸯楼下万花新,翡翠宫前百戏陈。夭矫翔龙衔火树,飞来瑞凤散芳春。”卢宗回诗中描写的火树银花,便是元宵时的狂欢场面。所以,宁宗皇帝改动王安石的诗句,目的或许就是把秋景变成春景。原因当然只有一个:他一定是在1220年初春的元宵前后要他的宫廷画家创作的这幅画。
春节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而春节的庆祝高潮是在元宵节。几乎每年的元宵节,政府都要在皇宫丽正门前举行元宵庆典。百官一般要放假三至五天,老百姓也可以来到皇宫门口观看元宵表演。这是沿袭自北宋的一项制度,其主旨是“天子与民同乐”。画面上下两部分并置在一起的皇宫景象与乡村百姓景象,正是天子与民同乐的绝好显现。田埂上老百姓庆祝的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画面左下角的田埂下有一块田地,长满青青的庄稼。这种长法的庄稼不是禾苗,而是麦子。麦子是中原北方地区的主要粮食作物,不过,南宋时,由于大批习惯于吃面食的中原和北方人来到南方,麦子的种植也在南方得到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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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地里的麦子
风调雨顺好年景,最重要的是雨水。倘若不下雨,则庄稼枯死,雨下得太多,则洪涝频发,淹没农田。画家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因此他在画面中画上了蜿蜒的溪水。而溪水来自于笼罩住皇宫的那片云气——山间溪水往往靠的是天降时雨。我们终于明白画家在画面中间画出一片云雾的潜在意思。云与雨是联系在一起的,上天适当下雨才能滋润人间的庄稼。云很早以来就具有政府良好统治的象征含义。托起皇宫的云雾,也正是降下甘霖的云雾。云的存在,也使得画面题诗中“宿雨清畿甸”一句得到表现。无疑暗含着皇帝的良好统治是催生出甘霖的原因。
《踏歌图》是一件刻意经营的政治图像,充分传达出一个理想的国家与社会景象,对皇权的赞美可谓极致。什么样的皇帝堪当如此赞誉?宁宗在画面的题诗后面写出了“赐王都提举”一行字,可知这幅画是赐给一位“王都提举”的皇家礼物。看来宁宗皇帝不会为画面的赞誉而脸红,反而很是骄傲。宁宗皇帝的骄傲来自于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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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宁宗坐像》
绢本设色,187 × 108.4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如果这幅画确实绘制于嘉定十三年(1220年)初春元宵前后,此时,宁宗皇帝52岁,在位已经26年。从几年前开始,女真金朝由于受到新兴的蒙古部族的压迫而不断向南边发展,频繁攻打南宋边界城镇,双方互有攻守,大致战成平手。就在《踏歌图》绘制前一年,金朝与南宋进行了一系列大战役,南宋军队捷报不断。另一个好消息是嘉定十二年九月,山东当地的军阀张林归顺南宋,使得南宋领土在名义上新增了“京东河北二府九州四十县”。虽然这些军阀并不是真心诚意归顺南宋,但当十二月宁宗皇帝得知这个消息时,心情恐怕也难以平静。战败金朝的几次大捷,使得南宋军队开始有了主动攻击金朝的想法。金军枣阳之败后,南宋的京湖制置使赵方主动出击,分三路攻打金人统治下的唐(今河南唐河)、邓(今河南今县)二州。战事延续到嘉定十三年的正月,最终虽然没有能够破城,但依然展现出南宋军队的战斗力。
与《踏歌图》的绘制几乎同时的这些战事,不知是否是促使宁宗皇帝命宫廷画家绘制这幅表现“与民同乐”主题绘画的原因。但至少,将在四年后离开人世的宁宗皇帝,在治理这片国土、与金人交战20余年后,满心期待的,便是这样一个天上人间完美融合的理想境界。1220年的元宵节,注定是不平凡的。
本文原载于《中华遗产》,2012年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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