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译:
河上芦苇青苍苍,深秋露水结成霜。我所爱的那个人,就在河水另一方。逆着流水找她去,道险路阻且漫长。顺着流水找她去,宛然就在水中央。
河边芦苇长又密,早晨露水尚未干。我喜欢的那个人,就在河岸那一方。逆着流水找她去,道险路阻且陡峭。顺着流水找她去,宛然就在水中滩。
河边芦苇密又高,早晨露水尚未收。我所爱的那个人,就在河岸另一头。逆着流水找她去,道险路阻且弯曲。顺着流水找她去,宛然就在水中洲。
正是爱上层楼的年纪,只一眼,少年的心旌便被诗里柔曼的清愁所俘获,春水淙琤,月上浅花。
那时候,琼瑶的作品正在大陆热销,获得大、中学生的青睐。花季少女们尤其钟爱这些深情柔美的小诗词,她们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地抄下来,在无人的黄昏或者夜晚,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反复翻看。彼时,悄悄浮上脑际的,是那番青春小女子甜蜜而惆怅的心思和寄托,如深巷的迟桂花一般,回味悠长。
后来,才知道这首小诗改编自远古时代的《诗经》。找原诗来读,不可救药地沉迷。
《蒹葭》是《诗经》中极负盛名的一首爱情诗,受到历朝历代人的喜欢。明代诗人戴君恩评《蒹葭》:“宛转数言,烟波万里。《秋兴赋》《山鬼》伎俩耳。”如此厚此薄彼,足见其对《蒹葭》的厚爱。
清代牛运震对《蒹葭》推崇备至:“《国风》中第一篇飘渺文字……纯是情,不是景;纯是窈远,不是悲壮。感慨情深,在悲秋怀人之外,可思不可言。”
确实如大家所言,《蒹葭》之妙,妙在它的空灵幽渺。在诗中,蒹葭、白露、秋水、霜雾,这一组凄清的意象,宛如为此诗布下一抹怆然的底色。念念此诗,不独意会,且觉心伤,颇有身世之感,这正是《蒹葭》让人动情之处。
思念无不是一种痛苦的甜蜜,牵挂何尝不是一种最美的忧伤。最凄楚的爱情莫过于:遇见你,恨晚;爱上你,却不能相守;离开你,做不到;忘记你,又不能。
因此,同为爱情诗,《蒹葭》和《关雎》的格调大为不同。如果说,《关雎》开的是一朵枝头花,《蒹葭》捧出的则是一弯水中月;《关雎》胸臆直出,《蒹葭》情思缥缈,烟波浩荡;《关雎》寻求的是伴侣,是人,《蒹葭》追求的是梦,是心目中的神,可望而不可即。
因为可望而不可即,才使吟咏之人遐想联翩。天马行空地思,天花乱坠地念,无休无止,无穷无尽。当然,诗中的诗情画意亦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的水光潋滟,山色空蒙,陶然忘机。在爱情中,往往是这样,最美好的,永远是得不到的那个。若是美人在怀,长相依偎,哪还有那么多罗愁绮恨。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虽然,凡尘你我从未知道这所谓伊人姓甚名谁,这世间,也再未有后来人得以窥见她的稀世容颜,却丝毫不影响世人对这首诗的喜欢,对这位伊人的喜欢,对这样的场景的迷恋。
距离,让抒情成为可能。若即若离,更让人想入非非。《蒹葭》追求的意境莫不如此。
喜欢上你的时候,就已经踏上征途,不问归期。
在周星驰主演的电影《大话西游》中,女主人公紫霞仙子就是在一大片一大片青青苍苍的蒹葭中出场的,伊人撑着一叶独舟翩然而来,美得不可方物,让观影的我们仿佛置身于《蒹葭》的意境。尔后,令我们念念不忘的就是至尊宝的真情吐诉: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爱是难的,在水一方的伊人,错过一时,一世便无可挽回。此后,哪怕你化身盖世英雄,身披金衣铠甲,脚踏七彩祥云,一个筋斗来回十万八千里,也未必还能获得机会。所以,如果你有幸遇到,千难万险,万不可辜负。
蒹葭,像极女儿家轻轻巧巧的小名,被人呼唤着,以绝对柔软轻盈的口吻,即便用尽全部力气,还是舍不得大声。
这两个带草头的汉字,捎带着山野气和露水味儿,扑面清新,全不似她另一个名字——“芦苇”的粗枝大叶,粗声大气。
“苍苍”“萋萋”“采采”,都是形容蒹葭繁盛的样子,《诗经》中善于用一些叠词,如鸣佩环,琳琳朗朗。在这里,这些叠词不仅为诗语平添一腔铿然之气,让整首诗读起来悠扬悦耳,诗意丛生,而且给诗境涂上一层怆然、清婉的况味。
这是个深秋清冷的天气,天空有着青瓷般的颜色,泠泠风紧,不经意地吹皱一泓碧水,拂过苍苍蒹葭,拂过蒹葭上茫茫白露,拂乱河岸上痴迷怅惘、怀想伊人的男子一腔秋水心绪。
水,是闲情,更是一种莫名的忧伤。
一泓碧水漫过心扉,会让人一下子柔软、惆怅起来。所以,诗歌中经常出现很多关于水的镜头:汉广之水,沧浪之水,洞庭之水,桃花潭水,康桥柔波;逝水,泪水,苦水……
而在《蒹葭》里,水是阻隔,是男子和伊人之间无法泅渡的距离,是男子一往情深的执着。
思念若青萍,愁情如秋水汤汤,寻寻觅觅,唯伊为念。
围绕这个寻寻觅觅,围绕这个“唯伊为念”,诗人对男子的行动、心理刻意铺垫,采取正面描摹的手法进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扫描,这样,一组慢镜头在我们面前次第打开。
“溯洄从之”“溯游从之”描写男子忽而逆水而上,忽而顺水而下,全方位出手,不遗余力,只为追求伊人。
从“白露为霜”求到“白露未晞”,再到“白露未已”,他在时间里消磨着相思,在相思里消磨着自己。
“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于无声处听惊雷,于微妙处见真情。从这些方位的细微变换中可以看出,男子苦心孤诣,寻觅的道路费尽周折。
不畏“道阻且长”“道阻且跻”,直至“道阻且右”,男子的企慕思见不可谓不辛苦,信念不可谓不坚定,情感不可谓不热烈。
而男子心仪的女子——伊人,则隐退帷幕,始终是一个朦朦胧胧、扑朔迷离的背影。
“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三个短句,伊人“宛在”,使追寻的结局戛然而止,像极国画里的留白,含不尽之意于言外,余音绕梁。
多么希望每一个美好的开端,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所谓的圆满,皆大欢喜,有情人终成眷属。后来,历经世事才知道,花好月圆只是一种偶然,寻常的只是月缺花残,空留遗憾。
为何所有的爱情都非要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不可呢?
古往今来,多少凄楚动人的故事之所以百世流芳,正是因为它们永远残缺的结局。
没有触礁的泰坦尼克号,就没有如许悲壮的爱情典故让人伤怀至今;只因为梁祝“楼台一别恨如海”,才有化蝶后的心碎翩翩舞千年。
这样的残缺,更让每个伤情之人洒一捧同情泪之时,亦在笃信为爱投入的情深如海,执着无悔。直至善感的心灵于不知不觉中,把故事中的情节移植到自己的遐想中,千方百计,设想着余生如何遭遇一次狭路相逢,且为爱做一场轰轰烈烈的牺牲;期许着与最爱的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打造一段童话般的地老天荒。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人建构了一个无限凄美的境界,让无数人在这弯意象中沉迷缠绵,想望此去经年的她,心扉沐浴着良辰好景的月光,一次一次地让柔软的心,倾洒泪水,浇灌思念成花朵,让那余香,留在陈年的素手上,袅袅如烟,沉吟至今。
或许也可以这样说,《蒹葭》追求的不仅仅是一种爱情,还是一种理想,是对任何美好事物心醉神迷的一种向往和追求,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倾心做一件事,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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