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兆骞,字汉槎,生于明末崇祯四年(1631),苏州附近吴江人。吴氏是高官辈出的世家,吴兆骞之父吴晋锡为崇祯十三年(1640)之进士。吴兆骞在顺治十四年(1657)参加了在南京举行的江南乡试并金榜题名。科举须历经童试、乡试、会试、殿试等几个阶段,而其中最难的一关是乡试。在文学史上留名的著名文人中,终生未能跨越乡试之门槛者并不在少数。而吴兆骞蒙命运女神之垂青,在乡试中一举及第。乡试于金秋八月举行,合格者于翌年三月赴都城北京参加会试。倘若会试及第,则可进入科举的最后一关——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殿试及第者,就成为许多中国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进士。可以想见,即将赴北京应会试的吴兆骞,定是春风得意、豪情万丈。
但是命运总爱与人开玩笑。吴兆骞虽在此前的乡试里高中,然不意正是在此顺治十四年即丁酉年的江南乡试中,发生了震撼一时的一大疑狱事件——丁酉江南科场案。事件之起因是乡试主考官、副考官被人质疑借考试之机收受贿赂而使同族考生上榜,有失公允,后来发展为弹劾主考官事件。听闻此事的顺治帝,下诏命礼部(掌管科举的部门为礼部)、刑部彻底追查。
当然,该事件本身于吴兆骞而言无甚特别影响,当初他并未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等待着在前一年江南乡试中上榜的新科举人的,竟是在北京被投入监狱,然后重新考试。考官收受贿赂而徇私舞弊之质疑,将根据对考生的重新考核结果予以定论。是可忍孰不可忍,考生对此举无不义愤填膺,但也无可奈何。
顺治十五年(1658)三月九日,吴兆骞等江南乡试及第者在礼部报名时,他们立即被拘捕入刑部狱,无一人幸免。四日后的三月十三日,顺治帝亲临考场,对他们进行重新考核。考试之际,持刀的武士戒备森严,视考生如仇雠。北京的三月虽已入春,但仍然余寒料峭,考生们被冻得瑟瑟发抖。
吴兆骞在这场重新组织的考试中,交了白卷。关于他这么做的理由,外人有染恙在身、不胜惊恐以及有意为之等诸多猜测。其真相究竟如何,至今仍是一个谜团。然而由于极度紧张而交白卷这一说法,至少可透露出他是一个胆小怯弱的秀才。
不论理由为何,交白卷这一行为是对严肃的科举考试之大不敬,吴兆骞此后的悲惨遭际也就可想而知了。重新考试的结果,是十四名举人被剥夺举人资格,除其中一人外,其他人皆不得参加会试。这一处置,显然十分残酷和严厉。
重新考试后,吴兆骞被留置于狱中。此时的吴兆骞,给远在江南故乡的双亲写了一封信——《上父母书》。
儿兆骞百拜父母两亲大人膝下。儿不幸遭此冤祸,拘系刑曹。中心哀惨,惟不能忘我父母养育之恩耳。梦魂无日不在膝前,毎念我父母及合家骨肉,便肠断欲绝也。然儿此事,实属风影。于心既无愧怍,亦复何惧。儿身虽在狱,而意气激昂,犹然似昔。凡在长安诸人,无不为儿称冤者。父母万无过伤致损身子,切嘱切嘱。
该段无须笔者再以赘语解说。吴兆骞在自己身陷生死未卜的紧要关头,还不忘嘱咐父母不要因惦记儿子而伤了身体。寥寥数语,已见其禀性之体贴温厚。
儿于三月初九日赴礼部点名,即拘送刑部。儿此时即口占二诗,厉声哀诵,以伸冤愤。礼部诸公及满洲启心郎,皆为儿叹息,称为才子。儿若见天有日、重归里门见父母,便属大幸矣。娘子为人甚善淑,儿念之甚切,乞父母善待之。六弟须嘱其读书,不可以儿因功名受祸,便尔灰心也。儿于去岁得梦大奇,《金刚经》四百部,千乞印施。佛力无边,必能护持。家中虽在至窘,而施经之事,必不可缓,切祷切祷。临笔不胜哀痛之至。
该段首先向双亲报告了自己在北京的情况:三月九日到礼部报到后,立即下刑部狱;他当即赋诗,得到了众人之赞赏和同情。他在信中讲述了在如此苛酷的境遇下,自己的才能得到令人望而生畏的满洲官僚之赞扬,换言之即获援在望。这大概是出于宽慰亲人担忧、使他们安心之目的。
接着,他对家中的每一个人表达了细致关怀。对于爱妻,他恳请父母予以善待。因为丈夫不在时,最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就是从别家嫁来的妻子。对于幼弟,他嘱咐无论世情如何,都要一如既往地发愤苦读。
《金刚经》
吴兆骞在书信最后嘱托父母刻印《金刚经》广施大众。明代初年,永乐帝亲注《金刚经》,这一豪华的版本曾在宫中刊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4年)。对明代人而言,《金刚经》是佛典中最为亲切的一部经典。吴兆骞信中特别提及刊印流布《金刚经》,或许与经中有如下一段有关:
若复有人闻此经典,信心不逆,其福胜彼。何况书写、受持、读诵、为人解说。
后来吴兆骞之父吴晋锡给他的回札中,曾云他与吴兆骞之妻、妹每日诵《金刚经》《高王观世音经》《大悲神咒》,祈祷能救儿子于苦厄之境。
在遭遇厄运或心有所祈时,作为一种施舍而流布经典,自古以来即已有之。敦煌文献中,就有记载着发愿者姓名、祈祷事项等识语的写经。在出版文化发达的明代末期,刊印流布经典被认为是一种功德。在道教里,也有类似之观念。譬如《阴骘文》中即有“印造经文”一条,列举实例说明刊印经典乃功德无量之事。今天如果我们到访台湾、香港等地的寺院,可以看到堆积如小山的善书,它们同样是某些人为了积累功德而刊印,尔后予人免费取阅的。
明代嘉兴版《大藏经》,在每部经书的末尾皆刻有施舍者的姓名、字数多少、所费钱款等。其中有一些施舍者是像惨罹厄运的吴家一样欲借助刊印经典而积累功德者。笔者藏书中,有一本题为《风雷集》的善书。虽然它是一本仅十四页的薄薄小册子,但其目录末尾识有“板存嘉兴北门城外薛锦昌刻字店刷印每本工料钱十四文”之文字。它大约刊于清末,欲通过刻这部善书而求功德的那个人或许为每部书支付了十四文工钱。吴家为祈吴兆骞之冤屈得伸,立即印了四百部《金刚经》。
吴兆骞写作此信时,从其语气来看仿佛立刻就能洗刷冤屈重归故里。然而,顺治十五年(1658)十一月,朝廷所下处罚是主考官、副考官及十七名同考官总计十九人判以死罪,包括吴兆骞在内的八名考生被处籍没家产、父母兄弟妻子流放宁古塔之刑。由于江南乡试的上榜者共计有一百几十人,被流放的八人之量罪可以说是非常重的。
吴兆骞等人的流放之地宁古塔,位于现在的黑龙江省,是当时政治犯的流放地。对于常年生活在气候宜人的江南地区的人们而言,它无疑是一个令人闻之丧胆的塞北绝域,不异乎人间地狱。
得知吴兆骞获此重罪的江南一带的友人们,纷纷作诗表达内心的震惊与伤怀,或者温言宽慰吴兆骞。其中之一是吴伟业所作《悲歌 赠吴季子》(《梅村家藏稿》卷十):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排抵。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山断行李,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苍兕,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鳍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勿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宋真宗在《劝学文》中云书中自有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来奉劝大家发愤苦读,以科举及第立身扬名。然而吴兆骞满腹诗书却反而身陷囹圄,因为科举而备尝人世艰辛。诗中所云仓颉造字时鬼神为之哭泣指《淮南子·本经训》里“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的故事。“受患只从读书始”化用了苏轼《石苍舒醉墨堂》诗中“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之句。从因受科举事件牵连而被流放绝域的吴兆骞之遭际来看,该句诗可谓是至理之谈。
清初诗坛“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吴伟业(1609—1671),比吴兆骞年长二十余岁,两人夙有忘年之交谊。身仕清廷而心怀明王朝的吴伟业,对于丁酉江南科场案中江南人士所受的苛酷处置,不免感到怒火中烧。他写作这首《悲歌 赠吴季子》长诗,我们固然无法否认他有怜惜既是故人之子、又是自己素所相善和称赏之青年才俊被流放到苦寒边塞的个人感情因素在内;但尽管他并没有直接明言,诗歌背后显然也流露出对清政府暴行的强烈愤慨。在当时来说,此或可谓是响彻天壤的高声疾呼。
吴兆骞在受到朝廷处罚的翌年即顺治十六年(1659)闰三月,离开北京,一步步走向流放之地宁古塔。正如吴伟业诗中所描写,宁古塔确为气候严酷恶劣之地。与吴兆骞同在丁酉江南科场案中获罪而被流放至宁古塔的方拱乾在《宁古塔志》“天时”条中记载曰:
四时皆如冬。七月露,露冷而白如米汁。流露之数日即霜,霜则百卉皆萎。八月雪,其常也。一雪,地即冻,至来年三月方释。五六月如中华二三月。
其气候风土之萧瑟苦寒可见一斑。
虽然宁古塔是流放之地,但并不意味着被流放至此的人们被剥夺了行动自由,他们依然可以互相往来。吴兆骞在此地结诗社,与方拱乾、张缙彦等同被流放至塞外的诸多人士以诗唱酬。吴兆骞《秋笳集》卷三有《听高小乾话秦淮旧事作》一诗:
秦淮昔全盛,万户起江潮。灯火真珠舫,楼台碧玉箫。黄尘愁北徙,白首话南朝。历历升平事,天涯梦已遥。
他年轻时曾亲眼见证集江南地区文化之盛的南京秦淮的繁华与绮丽。科举考场江南贡院正是位于秦淮,因而秦淮必定留下了吴兆骞的足迹。而今他在漫天黄尘的宁古塔回忆起自己青春时的风华岁月,重话秦淮旧事。今昔天壤,这种心情该是何等凄凉。
吴兆骞就在塞外绝域宁古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熬过每一个春秋。两年后的顺治十八年(1661),被一起流放至此地的方拱乾遇赦,归江南故里。仍在塞北苦捱时日的吴兆骞之心境,或许正如日本平安时代被流放到鬼界岛上的俊宽僧都吧
方拱乾因其孙以私财修复北京城城门(阜成门),才获得特别赦免。吴兆骞则是因多位友人相援而终于脱离苦海。其中人们最为熟知的就是顾贞观与纳兰性德之援助。
康熙十五年(1676),无锡人氏顾贞观与纳兰性德结识。纳兰性德为《皇清经解》之编者,同时在词坛上也声名颇著。顾贞观与纳兰性德结识后,当即恳请他营救被流放至宁古塔的吴兆骞。然而纳兰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是岁寒冬,顾贞观作《金缕曲》二首(见顾贞观《弹指词》卷下),寄与远在天涯的吴兆骞。该词有序云:“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以下为词的正文部分: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第二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纳兰性德读到此词,深为所动,誓在吴兆骞五十岁之前将他营救回来。纳兰亦作《金缕曲》词,词中叙述了营救吴兆骞之决心。
该词写作五年后的康熙二十年(1681),吴兆骞五十一岁,终于得到了赦免的诏令。顺治十六年(1659)时他才二十九岁,已在北疆宁古塔度过了二十二个春秋。康熙二十二年(1682),他返回乡里,再见老母。吴兆骞生还归来后将书斋命名为“归来草堂”。这个斋号,可谓蕴含了他的万千心绪。此后他受聘为纳兰家的塾师,于康熙二十三年(1683)来到北京。人生的大半时光已在流放中消耗殆尽,他归来后本欲重振旗鼓有所作为,然而翌年就在北京染疾辞世。
吴兆骞之诗文集《秋笳集》由徐乾学于吴兆骞尚在宁古塔时的康熙十八年(1679)在江南刊行。该书之问世,或可谓是思念、支持吴兆骞的友人们万斛真心之结晶吧。
综观吴兆骞之一生,有不少斑斑血泪。然而友人们为他付出的舍身忘己之努力以及他们之间的笔墨交游,却一次次敲打着我们的心扉,让我们不由为之动容。
来源:【日】大木康著,王言译《明清文人的小品世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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