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春夏之交,美国纽约嘉士德拍卖行准备拍卖我国被盗的、并被非法走私出境的珍贵文物——五代王处直墓浮雕武士像,被我国政府成功阻止;6月26日;美国大收藏家安思远先生无偿捐献的他珍藏的另一块被盗的浮雕武士像,安全顺利地转交了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央电视台、中国文物报等许多新闻媒体都做了报道,王处直墓随之也闻名于世。
彩绘武士浮雕(左侧图像来自网络,右侧图像为笔者拍摄)
新千年的第一天,在北京中华世纪坛开幕的《世纪国宝展——中华的文明》展中,王处直墓出土的“散乐”和“侍奉”彩绘浮雕,又展现在人们面前,王处直墓也由此更是引起了世人的关注。
彩绘散乐浮雕 郝建文拍摄
散乐图局部 郝建文拍摄
我有幸主持了王处直墓壁画的临摹工作,现将工作过程中的一些亲身经历和收获写出来,分享给大家。
发掘王处直墓
在河北省曲阳县县城的西北约30公里处,有个村叫西燕川,村西2公里有座山叫西山,因传说山中有坟,被当地人称为“坟山”。20世纪70和80年代文物工作者曾两次进山调查,确认此处有一座古墓葬。
坟山远眺 2014年郝建文拍摄
1994年6月中旬,每天上午都有长途汽车从村西的大坝停车,然后从车上下来几个外地人背着大包、小包进山。天天如此,引起了村干部的怀疑,20日那天他跟踪他们,才发现山间盆地上出现了个大洞,他赶紧跑回村,打电话报告了县政府。接到报案后,县政府立即组织县公安局、文化局、文物保管所等单位的人员赶赴现场,盗墓贼们将两块正在搬运的生肖彩绘浮雕藏在草丛中后逃窜了。
村干部指着当年盗墓贼藏匿生肖彩绘浮雕的位置 2014年郝建文拍摄
第二天,河北省文物局会同省文物研究所、保定市文物管理处和曲阳县文物保管所的有关人员到达现场。
盗洞的直径约有1米,在5米多深的地方盗墓贼用炸药炸开了石砌的墓顶。保定市文物管理处的李文龙先生等人抓着绳子,通过盗洞进入墓室。他们看到这是一座由前、后室和两个耳室组成的壁画墓,壁画有一部分被破坏,前室壁龛内的十二生肖浮雕被盗走了一半,南壁下部两个壁龛和甬道两壁壁龛内的浮雕也被盗走(从美国回来的彩绘浮雕武士像便是甬道两侧壁龛里的)。从墓志上的文字得知这是五代时期王处直的墓葬。
墓志盖拓片 郝建文拓片并拍摄
墓志拓片 郝建文拓片并拍摄
此后,我跟随河北省文物局赵德润局长专程去了现场,盗洞已被封堵,盗洞附近的草地上散落着盗墓贼丢弃的火腿肠皮、啤酒瓶等垃圾。
考虑到该墓离村镇较远,保护非常困难,河北省文物局报请国家文物局批准,准备对该墓进行抢救发掘。
1995年7月12日,由河北省文物研究所、保定市文物管理处和曲阳县文物保管所组成的考古队开始对该墓进行发掘清理。
墓门打开后,领导派我负责做壁画的临摹工作,同时从阜平和昌黎文物保管所抽调崔少宏和徐永江两位先生参加临摹。9月27日我们到达驻地——西燕川村。
上山途中胡先生心脏病发作
第二天的上午,我们便朝墓地出发了。从驻地到墓地要翻越两道山梁,十分陡峭难行。不一会儿便累的气喘吁吁,在一块较平坦的山石上,大家都停下来休息,我躺在了石头上。心想王处直怎么埋在了这个鬼地方,害的我们来吃这苦。
经过了一番休息后,我们又开始了新的攀登。眼前山路的一侧是较为陡峭的悬崖,我们小心翼翼的走,脚下不断的有石块滑落下去。大家一边走,一边互相提醒着要小心,最后我们终于翻过了这个山梁。
眼前又出现了一道山梁,翻过这道山梁便可看到王处直墓。突然,胡少衡先生坐在了地上,背靠着一块大石头说要休息。人们停了一会儿就继续朝前走了,我则陪他坐了下来。因为我们单位的孟繁峰先生连续两次上这座山,回到单位后就突发了心肌梗塞,进了急救室。胡先生和我父亲同龄,也是快60岁的人了,平时心脏还不算太好,所以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仰着头,看着人们渐渐地消失在了山梁上。
坐了好半天我们站了起来,抬起酸痛的腿向山梁上走去。没走多远,胡先生说要解个大手,话音没落,就见他已麻利地蹲在了那儿。
我感到很奇怪,心里在琢磨:“他平时不这样啊!这是怎么了,怎么能在这儿大便呢?这可是人们上下工地的必经之路啊!”
没多久,胡先生就站了起来,提着提着裤子突然说:“我不行了小郝,我的心脏病犯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脸已是土灰色,我急忙上前扶住他要倒的身体,顺势慢慢让他躺在了山路上。他身上没有带着救心丸,我嘱咐他千万不要动,便玩命的向山梁上冲去……
山上的同事一边用对讲机和山下联系,一边往胡先生那儿跑。我们几个人围了上去,一边安慰他一边焦急地等待着山下医生的到来。我看到太阳挺刺眼的,便将一顶帽子放在了他的头上。
村里的医生跑来了,裤腿挂破了,鞋也搓坏了,大汗淋淋的还喘着粗气,快到跟前时,他突然站住了,一脸的惋惜。
我们赶紧招呼他,他楞了一下,才急急忙忙上前,掏出了身上带的药。打了强心针、吃了救心丸,慢慢地胡先生说感觉好多了。这时那位乡医才不好意思地说:“刚才我到这儿时,见帽子盖着脸,我的心都凉了,我还以为他完了呢?”
后来,山下人从附近煤矿借来了担架,又从县城叫来了救护车。我们8个人用担架把胡先生抬到了山下,送上了急救车。
考虑到时间紧,临摹任务重,而人员又少。为了节省时间(从驻地到工地约需近1个小时),也为了防止再出现意外,尽管山上的条件艰苦,我们还是决定住在山上的帐篷里。
王处直墓发掘现场 郝建文拍摄
深夜墓地闹“鬼”
我1984年初就开始在考古这个行当搞技术工作了,参加了一些工地的考古钻探、发掘和绘图工作,1991年在定州北庄子发掘商代墓群时,我曾在墓地值过夜班。所以,住在墓旁的帐篷里也就不算什么事,更何况我们是5、6个人在一起。
我们的帐篷就在王处直墓的东侧不远处,帐篷北边约6米远的地方有一座新墓,听说刚开始发掘时,那座新坟上还插有花圈。第一天晚上,山里特别安静,睡着睡着突然听到外面“吭”的一声,好像老人的咳嗽声,我心里有些发毛,以为是有人来了。后来当地人告诉我那是一种鸟的叫声,他们称那种鸟为“哼呼”(谐音)。
帐篷里还放着铁锹、探铲等工具,可用来防身。因为当地人在传,说墓里挖出了“金脑袋”,而我们的工作又在进行当中,谢绝上山观众进墓室参观,也免不了引起人们的种种猜测。每天晚上睡觉时,我们会用一块大石头把帐篷的门帘压住。
一天晚上,我们钻在被窝里点着蜡烛聊天。突然听到外边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大家的第一反应是有坏人来了,于是有人拿起了探铲,有人拿起了铁锹,我赶紧吹灭了蜡烛,屏着呼吸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小,像风一样飘走了。
有人说是闹鬼了,我们几个人中还有当地一个村民,我也是想和他逗逗,便跟着大家起哄,说是不是帐篷北边的坟里有鬼出来了。我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的扒开帐篷后门的门帘上部(下边也用大石块压着),朝那座坟看去,突然我浑身发冷,哆嗦不止。我以为发烧了,赶紧躺下,一边盖被子一边用颤抖的声音问:“谁有感冒药?”
我们几个人中冯林主任年纪最长,他以为我是被吓着了,拿起了手电,钻出帐篷,围着帐篷一边转一边向四周照,同时还不停的安慰我说:“小郝,没事,什么也没有!”
我吃了别人给的感冒药,捂了一会儿被子也就没事了。不过从此我落下了病根,突然遇冷有时就会发作,这几年还犯过几次,不知是何病?也不知如何去治?
第二天晚饭后,我要下去加班,他们说我不敢去,我当然不能承认。我走出帐篷,启动了发电机,然后抓着绳子就下去了。当时我正在绘后室东壁的侍奉浮雕,于是便从盗墓贼弄的前室北壁山水画的盗洞钻了过去,然后坐在棺床上开始工作(棺床上就放着头骨),画着画着,灯突然灭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动也不敢动,我想到是上边有人和我开玩笑。我便静静地等着,不一会儿,上边传来几声怪叫,我立即回应着,很快发电机又响了,后室的灯又亮了起来。
我在侍奉浮雕前绘制线图 冯林拍摄
为了追回流失到美国的彩绘浮雕武士像,2000年王处直墓再一次被打开,我陪省文物局领导又去了一次墓地,在山上无意中听到了山脚下公路上行人说话的声音,我才猛然醒悟。那夜我们听到的声音肯定也是公路上行人的声音。
“墓中”时光
拓稿是临摹工作的第一步,也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它的优劣直接影响到摹本的质量。我们抱着认真负责的态度,采用双勾的方法,不放过壁面上的每一条线,每一个色块。由于墓室距地表较深,通风不好,所以蒙在壁上的塑料薄膜瞬间就布满了水珠,无法上墨。于是,我们先用卫生纸将塑料薄膜上的水珠擦掉,接着,用灯泡边烤边画。为了能准确,我们随壁画线条的位置和走向,先是踮着脚画,接着坐在凳子上画,最后侧卧在地上画,有时甚至把头倒过来,蹶着屁股画。
在拓耳室顶部的图案时,站在凳子上仰着头,还得憋着一口气干,因为潮湿的原因勾的墨线直接往下流,要是一呼气,勾的线便面目全非。所以我们干一会儿,就得低下头喘喘气,活动活动胳膊和脖子,然后再接着干。在临摹工作的后期,我的胳膊几乎不能抬起,约有半年才恢复正常,他们两个人也有不同程度的反应。
临摹拓稿的场景(从左向右:崔少宏 、徐永江 、郝建文) 冯林拍摄
前室南壁 图片采自《五代王处直墓》
前室北壁及东、西两壁局部 图片采自《五代王处直墓》
前室北壁山水屏风画 图片采自《五代王处直墓》
后室东壁局部 郝建文拍摄
东耳室北壁壁画 图片采自《五代王处直墓》
西耳室门北侧被盗墓贼破坏的壁画 图片采自《五代王处直墓》
前室东壁云鹤图 图片采自《五代王处直墓》
前室西壁花鸟屏风画 图片采自《五代王处直墓》
前室南壁东侧男侍图(局部) 图片采自《五代王处直墓》
我们住在帐篷里,吃饭和喝水都从山下雇人送来,每天当送饭的上来喊我们时,我们才从墓里上来,在一个破的只能盛一小碗水的塑料盆中洗手(其实说涮更确切),然后用卫生纸把碗一抹,也就算刷了。在那些日子里,我们的脸都没洗过,牙几乎也没刷过。
走在山路上送早饭的人 郝建文拍摄
王处直墓距地表深约11米,下墓室要靠抓绳子、踩脚窝,然后再踩着梯子。一天我猛然发现那根4股的绳子磨断了2股,吓了一跳,徐永江就在那儿系了个疙瘩。
一天晚上我们加班后上来时,才发现早已下起了小雨,绳子和土台接触部位沾的土变成了泥,手抓不住,脚下还打滑 ,费了好大劲还是无济于事。最后还是那个疙瘩帮了忙。我们使劲的向上蹦、猛的抓住了疙瘩,再往上绳子上没了泥,我们才上来。到工地结束时我才发现那个疙瘩下移了足有1米,可见绳子被拉松了、变长了。
另外,由于该墓被盗墓贼炸过,墓室多处有1—4厘米宽的裂痕。我在画后室东壁的侍奉浮雕时,顶上的那个早期盗洞正在我头部上方,盗洞中夹着的大石块有要掉下来的感觉。于是我总是低着头画几笔,再仰起头朝上边看看。记得在临摹期间,我在给中央美院壁画系主任孙景波教授的信中这样写过:“如果我不出意外的话……”
工作结束前在帐篷前合影留念(从左向右:郝建文、徐永江、崔少宏) 梅惠杰拍摄
工作的诸多收获
在领导的支持和我们的共同努力下,临摹任务顺利完成,由我们文博系统自己独立承担的墓葬壁画临摹在我省还是首次。1996年在北京举办的《河北古代墓葬壁画精粹》展上,王处直墓壁画摹本得到了专家、学者的好评。通过这次临摹,我还写了几篇东西,其中一篇论文在《文物》上发表。那一年我也得到了很高的荣誉,被评为我们所先进工作者、文化厅的嘉奖,还被评为省直文化厅系统优秀党员。1996年我们单位还送我去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进修。
此文曾发表在《燕赵晚报》2001年3月4日大周刊,在此略作修改,并增加了部分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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