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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杰:论善本观的形成

  • 古籍
  • 2022年1月12日09时

善本观是版本学的一个核心概念,在版本学史上具有标志性意义。所谓善本观,是指在版本鉴别和选择过程中,于人们头脑中形成的关于图书版本的学术价值、历史价值和审美价值的一种综合价值取向。历史地考察善本观的形成过程就会发现,善本的概念是由“善书”和“本”的概念发展融合而成的。


“善书”等概念的出现及演变


春秋时孔子整理六经时有一条原则,即“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强调“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1]时礼坏乐崩,周室式微,孔子欲借经籍以彰现周道,于是四处徵稽文献,以考古礼,最后因“不得通其道”,退而删订六经,但他的“好古”思想就此埋下了种子。战国初期,私人藏书有了较大发展,《墨子·非命上》曰:“天下之良书,不可尽计数。”[2]墨子虽没提出其关于“良书”的具体标准,但毫无疑问,其择书思想已经萌芽。“善书”一词就最早见于《汉书·河间献王传》:


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由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是时,淮南王安亦好书,所招致率多浮辩。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3]


图|河北献县献王纪念园“刘德”塑像


刘德从民间征集藏书,就内容来讲,皆“经传说记”;就字体来讲,专收古文;就时间来讲,专收先秦旧书;就著者来讲,皆“七十子之徒所论”。西汉刘德就图书的内容、字体、年代、著者提出自己的选择标准,这在藏书史和版本学史上是第一次,对后世影响深远。如东汉的许慎就颇重古本,如在他的名著《说文解字》中,所引经书与今文殊异,多战国古文字。刘表也特别留意对古本的收集,据东汉蔡邕《刘镇南碑》载:“(表)深愍末学远本离实,乃令诸儒改定五经章句,删划浮辞,艾除烦重。又求遗书,写还新者,留其故本。于是古典毕集,充于州闾。”[4]


汉人崇尚古本,是有其深刻的历史背景的。在今古文相互攻讦,彼此斥责对方为伪学的年代,古本即意味着正统,手持古本作为真凭实据是很有说服力的。刘歆在校秘书时,“见古文《春秋左氏传》,大好之”,并上书欲立古文《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于学官,这主要是因为“歆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5]他认为古文《左传》比今文经传在解释《春秋》上更有道理,并进而把两者相比较,发现古文经与今文经相比,在传承的环节上要少得多,且有较为固定的原本,因而可信度高。到王莽执政时,古文学派一度占据了上风,《左传》、古文《尚书》《逸礼》《毛诗》皆立于学官。刘秀依靠谶纬的精神支援建立了东汉政权后,把反对王莽篡汉作为政治号召,一改莽之所为,把今文经传立于学官,遭到了一些士人的反对。尹敏,字幼季,南阳堵阳人,建武初刘秀以敏博通经籍,令校图谶。敏却对曰:“谶书非圣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别字,颇类世俗之辞,恐疑误后生。”[6]杜林字伯山,扶风茂陵人,在兵乱流离之际,仍对古文《尚书》“常宝爱之,虽遭艰困,把持不离身。”他曾感叹道:“常恐斯经将绝,何意东海卫子、济南徐生复能传之,是道竟不坠于地也。古文虽不合时务,然愿诸生无悔所学!”[7]可见,古文经学在民间得到了广泛传播,并以私人教授的方式扩大影响,渐深入人心。在这种形势下,章帝在建初八年(83年)下诏曰:“《五经》剖判,去圣弥远。章句遗辞,乖疑难正。恐先师微言将遂废绝,非所以重稽古,求道真也。其令群儒选高才生,受学《左氏》《谷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以扶微学,广异义焉。”[8]


魏晋以来,佛教与玄学相结合,有了广泛而深入的传播,佛经的翻译和整理便成了首务。但因佛经译出多门,传承派别有异,再加经文前后学说改易,文义渐为乖滞。因而对原书正本的需求便成了这一时期人们的当务之急。如梁释慧皎《高僧传·晋洛阳朱士行》载:


昔汉灵之时,竺佛朔译出《道行经》,即《小品》之旧本也,文句简略,意义未周。士行常于洛阳讲《道行经》,觉文章隐质,诸未尽善,每叹曰:“此经大乘之要,而译理不尽,誓志捐身,远求大本。”遂于魏甘露五年(260年),发迹雍州,西渡流沙。既至于阗,果得梵书正本,凡九十章。[9]


南北朝时,一方面由于纸张的广泛应用,书籍的生产呈活跃的状态,版本数量大幅增长;另一方面,政权更迭,战事频繁,公私藏书聚散无常,加上书籍在传抄过程中的眼讹手误,误本迭出。从南北朝时期已大量出现“误本”一词来看,人们对此已有广泛的认识。这一时期,文字内容没有错误或少有错误的精校本便成了人们追求的时尚,如北齐颜之推提出了“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的著名观点。他在《颜氏家训》大量列举了“俗本”“误本”的异文情况,说明了正本和旧本之可贵。与汉人的善书观相比,南北朝人虽也尊视古本,但因战争相寻,干戈是务,文教有限。据《隋书·经籍志》载:“宋武入关,收其图籍,府藏所有,才四千卷。赤轴青纸,文字古拙。后魏始都燕代,南略中原,粗收经史,未能全具。孝文徙都洛邑,借书于齐,秘府之中,稍以充实。暨于尔硃之乱,散落人间。后齐迁邺,颇更搜聚,迄于天统、武平,校写不辍。后周始基关右,外逼强邻,戎马生郊,日不暇给。保定之始,书止八千,后稍加增,方盈万卷。周武平齐,先封书府,所加旧本,才至五千。”[10]与汉相比,受客观条件的影响,南北朝人的对古本的珍视程度有限,且并非一味地迷信旧本,如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书证》中就曾对江南旧本产生过怀疑:


《诗》云:“将其来施施。”《毛传》云:“施施,难进之意。”郑《笺》云:“施施,舒行皃也。”《韩诗》亦重为施施。河北《毛诗》皆云“施施”。江南旧本,悉单为“施”,俗遂是之,恐为少误。


图|颜之推《颜氏家训》


南北朝时期人们的“善书”观与其学术思想的变迁有极大关系。魏晋以来,玄学大盛,儒学衰弱,清谈倾极一时。玄学家们以其追求个体自由的精神反对儒家名教、礼制的束缚。如阮籍曾辛辣地讽刺儒家所推崇的“君子”,用躲在裤裆里的虱子譬喻其伪善、猥琐。嵇康则更直接地菲薄儒家圣人周公、孔子、乃至儒学经典《六经》,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他们注重的典籍是《老子》《庄子》和《易经》,对汉代以前的经学典籍不甚看重也是很自然的,如《颜氏家训·书证》载:


客有难主人曰:“今之经典,子皆谓非,《说文》所言,子皆云是。然则许慎胜孔子乎?”主人拊掌大笑,应之曰:“今之经典,皆孔子手迹耶?”客曰:“今之《说文》,皆许慎手迹乎?”答曰:“许慎检以六文,贯以部分,使不得误,误则觉之。孔子存其义而不论其文也。先儒尚得改文从意,何况书写流传耶?比如《左传》“止戈”为“武”,“反正”为“乏”,“皿蟲”为“蠱”,“亥”有“二首六身”之类,后人不得辄改也,安敢以《说文》校其是非哉?且余亦不专以《说文》为是也,其有援引经传,与今乖者,未之敢从。[11]


由此看来,南北朝人以“不得误”“与今乖者,未之敢从”为其“善本”观,而那种只“存其义而不论其文”的经典则是不受欢迎的。这在版本学史上可谓独树一帜。

隋唐以来,写本极为发达,藏书日富,人们的藏书观念随之也有了新的变化。


首先,隋唐人继承了崇尚前朝旧本的传统。《隋书·经籍志》载:“隋开皇三年,秘书监牛弘表请分遣使人搜访异本。每书一卷,赏绢一匹,校写既定,本即归主。于是民间异书,往往间出。及平陈已后,经籍渐备。检其所得,多太建时书,纸墨不精,书亦拙恶。于是总集编次,存为古本。”[12]虽“纸墨不精,书亦拙恶”,但因是先陈旧书,还是当作古本藏于宫中。陆德明,字元郎,生于隋唐之际,著《经典释文》三十卷。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称之“颇载古文及诸家同异”。《四库全书总目》亦称之“所采汉魏六朝音切凡二百三十余家,又兼载诸儒之训诂,证各本之异同,后来待以考见古义者,注疏以外,惟赖此书之存”,对它在保存古音义方面所作的贡献评价甚高。唐太宗即位,曾于贞观四年下诏曰:“经籍讹舛,今后并以六朝旧本为证。”[13]他既好书法,曾“出御府金帛购天下古本,命魏徵、虞世南、褚遂良定真伪,凡得羲之真行二百九十纸,为八十卷,又得献之、张芝等书,以‘贞观’字为印。草迹命遂良楷书小字以影之。其古本多梁、隋官书。”[14]颜师古,名籀,以字行。他的字“师古”本身就透露出尚古的气息,他在奉赦考定五经定本时确也是这么做的。《旧唐书·颜师古传》载:“太宗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讹谬,令师古于秘书省考定《五经》,师古多所厘正,既成,奏之。太宗复遣诸儒重加详议,于时诸儒传习已久,皆共非之。师古辄引晋、宋已来古今本,随言晓答,援据详明,皆出其意表,诸儒莫不叹服。”[15]


魏征曾注《类礼》,元行冲引范行恭、施敬本检讨刊削,勒成五十卷,上奏立于学官。尚书左丞相张说坚决反对,他说:“今之《礼记》,是前汉戴德、戴圣所编录,历代传习,已向千年,著为经教,不可刊削。至魏孙炎始改旧本,以类相比,有同抄书,先儒所非,竟不行用。贞观中,魏征因孙炎所修,更加整比,兼为之注,先朝虽厚加赏锡,其书竟亦不行。今行冲等解征所注,勒成一家,然与先儒第乖,章句隔绝,若欲行用,窃恐未可。”[16]张说认为《类礼》因袭了孙炎改过的本子,导致“与先儒第乖,章句隔绝”,故不用。其次,唐人首次出现了“真本”的概念。据樊绰《蛮书》卷三载:


贞元十年(794年),三使悉至阙下,朝廷纳其诚款,许其归化,节度恭承诏旨,专谴西川判官崔佐时亲信数人越云南,与牟寻盟于玷苍山下。誓文四本内,一本进献;一本牟寻置于玷苍山下神祠石函内;一本纳于祖父等庙;一本置府库中以示子孙,不令背道,不令侵掠……今南蛮子孙违负前誓,伏料天道必诛。容臣亲于江源访觅其誓文,续俟写录真本进上。[17]


“真本”,即正本、祖本之意。这说明唐人已注意从源流上来考察版本了。其次,唐人还有一种以搜讨异书为趣事的倾向,如刘禹锡,“尝谓翻讨书传最为乐事,忽得异书,如得奇货。人知其如此,故求怪僻难知之籍,穷其学之深浅,唐卿皆推其自出以示之,有所不及见者,累日寻究,至忘寝食,必得而后已。故当时士大夫多以博洽推之。”[18]所谓异书,即“怪僻难知之籍”,其中有的很可能就是珍稀的古本。再者,隋唐人对图书版本的形式美有了更高的追求。如隋炀帝时,“秘阁之书,限写五十副本,分为三品:上品红琉璃轴,中品绀琉璃轴,下品漆轴。”[19]所谓上品即今之善本书,用最好的材料做卷轴,颇为讲究。唐人也很重视图书的纸张和装订,据《旧唐书·经籍志》载:


凡四部库书,两京各一本,共一十二万五千九百六十卷。皆以益州麻纸写。其集贤院御书,经库皆钿白牙轴,黄缥带,红牙签;史书库钿青牙轴,缥带,绿牙签;子库皆雕紫檀轴,紫带,碧牙签;集库皆绿牙轴,朱带,白牙签,以分别之。


五代承袭汉时重正本之传统,用其内容之真,以刊正别本。如《五代会要·史馆杂录》载显德二年十二月诏云:“史馆所少书籍,宜令本馆诸处求访补填……仍委中书门下于朝官中选送三十人,据见在书各求真本校勘,刊正舛误。”其次,对版本内容之精审,是五代人的另一个强烈追求。五代在冯道的主持下,于后唐长兴三年(932年)开始雕版刻印群经,为期精审无误,设初勘官、详勘官十余人,“将西京石经本,各以所业本经句度,抄写注出,仔细看读。”[20]由于其“校勘既期精审,雕镂又务请能手,故五代官刻九经,为数虽属不多,而校刊之方,可为宋人楷模,洵足重视。”[21]再者,五代刻版非常重视字体的美观,当时的监本群经和《经典释文》的雕版就是由李鹗、郭宗恕、朱延熙、郭嵠等书法高手来完成的,字体多用楷法,故五代监本因其版刻美观,字体严整,被后人当作珍品收藏,如宋人赵明诚《金石录》称:“《九经》印板多其(李鹗)书,前辈颇贵重之。”[22]朱延熙所书《经典释文》在南宋尚有流传,洪迈《容斋随笔·周蜀九经》称其:“此书字画端严,有楷法,更无舛误”[23],视之为善本。


自先秦至五代,中国古代善书观的演进呈现出以下三个特征:先是从时间上来评判,以期获得图书版本的第一印象,历史上多表现为崇尚古本、正本;然后是从内容上来评判,多表现为重视精校覆勘本。这主要是从版本使用的角度来考虑的。这表明,对实用性的考虑在我国古代善书观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再者,在前两者得到一定程度的满足后,对图书版本形式美的追求便活跃了起来。


“本”的概念的形成


以上主要是从图书的收藏、使用来探讨“善书”观的演进过程。实际上,在这个过程发生的同时,图书的形制也在进一步发展。在南北朝期间,一个重要事件对“善书”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那就是作为版本学意义上的“本”的概念的形成。“本”,《说文解字》释为:“木下曰本”,本意为树根,后引申为根本、原始等意,也可作计量词用。书籍称之为“本”,始见于刘向《别录》:“雠校,一人读书,校其上下,得谬误,为校。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怨家相对,故曰雠也。”[24]这里刘向所称的“本”,后人对它有种种猜测。因对其解释的不同,得出的结论也截然相悖。余嘉锡先生在《余嘉锡论学杂著·书册制度考》中说:


寻《风俗通》之意,“一人持本”者,持竹简所书改易刊定之本;“一人读书者”,读传写上素之书也。以油素之书写自竹简,则竹简之书为原本,故呼曰“本”。其后简策之制既废,写书者借人之书传录,则呼所借者为“本”。《后汉书·延笃传》注引《先贤行状》曰:“延笃欲写《左氏传》,无纸,乃借本讽之。”是其事也。凡书无不可传写者,因有“书本”之名矣。[25]


图|校雠俑(现藏湖南省博物馆)


在这段文字里,余先生把“本”理解为由简上素时作为原本的简策书,这倒是符合了“原始”的引申义。似乎由此可以认为,西汉时期版本学意义上的“本”的概念已经形成。但事实是不是这样呢?前者“一人读书”,此“书”当指简策无疑。问题的焦点在于后一个“一人读书”,究竟这个“书”指的是帛书还是简策呢?据刘向叙录中“皆已定以杀青,书可缮写”之类的话可知,刘向在每校定一书后,还要将简策底本上的文字誉录于缣帛之上,谓之“上素”,故接下来的工作必是将简策本与缣帛本对读。按照校勘工作的常规,所读之书当为校定好了的底本(也即简策)。因为简策既已杀青,不需修改,可以保证诵读的连续性。而且,读相对散乱的简策定本以校相对齐整的帛书,不容易发生次序颠倒和缺文漏字现象,这一点非常重要,故读书之人必不是改字之人。因此,“一人持本”之“本”当为帛书才对,也只有“持本”之人有空隙腾出手来改正文字上的错误。“持”者,握也,所持之处当指帛书的卷轴。可见,余氏认为所持之“本”为简策书是讲不过去的,因而称此“本”是指“底本”也难以令人信服。


清人叶德辉《书林清话·书之称本》认为:“书之称‘本’,必有所因。《说文解字》云:‘木下曰本’,而今人称书之下边曰书根,乃知本者,因根而计数之词。”[26]叶氏认为书之称本是源于“因根而计数”,“本”是作为计量词来使用的,此言颇有见地。但他又说:“吾谓书本由卷子折叠而成,卷不如折本翻阅之便,其制当兴于秦汉间”,把“本”当成折本,这就大错了。原因是刘向校书时尚未有纸本书,又何来经折装?既然“本”是指卷轴装的帛书,那么帛书何以称之为“本”呢?原来帛书一般采用卷轴装,即左端粘接轴棒,两端轴头突出于外。“本”就是这轴头,并因其计数进而代指帛书。这既符合“木下曰本”的说法,也印证了叶德辉“因根而计数之词”的猜测。张舜徽先生在《论版本》一文中也持此观点:


清末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一说:“今人称书之下边曰书根,乃知本者因根而计数之词。”这话是对的。因根计数,起于卷轴。就卷子中的木轴而言,可以称根,也可称本。那末,“版”的名称原于简牍,“本”的名称原于缣帛是确无疑义的了。[27]姚伯岳先生于《“版本”考辩》[28]一文中也持相同观点。


在版本学意义上的“本”的概念形成以后,“本”作为与“木”相关的事物的计量词的使用仍很广泛,这从一个侧面为叶氏的观点提供了佐证。如《隋书·宇文恺传》:“自古明堂图惟有二本,一是宗周,刘熙、阮谌、刘昌宗等作,三图略同。一是后汉建武三十年作,《礼图》有本,不详撰人。”《渑水燕谈录》卷二载:“京师民刻画其(司马光)像,家置一本。”这里的图、像均是卷轴装。卷六载:“海陵西溪盐场,初文靖公尝官于此,手植牡丹一本。”[29]此用作植物的计量词。


另外一个更具说服力的证据是,从文献记载来看,西汉时绝少以“本”指简策书(而简策是当时图书的主要形制)。如《汉书·河间献王传》称:“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并不称“先秦旧本”。现存《别录》佚文中也只有“中书”“外书”“臣向书”“臣参书”“大中大夫卜圭书”“射声校尉立书”“太史书”“太常书”等名称,绝不言及“本”字,而这些书大多是简策书。这更加证实了简策书在汉代并不称为“本”。这些片状的简策只能称为“版”,只有卷轴装的帛书才称为“本”。可见,刘向“一人持本”的真实含义并非特指简策书的“底本”,而是以轴计数的“上素之书”。这在版本学史上至少说明,作为版本学意义上的“本”的概念在刘向所处的西汉并未形成。《史记·儒林传》有言:“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30]此“本”仅是它的引申义,还不是当作描述版本的术语来使用的。直到东汉末期,“本”才开始用作版本术语,如蔡邕《蔡中郎集·刘镇南碑》中称刘表“写还新者,留其故本”,此“故本”即为底本。但“本”较为广泛地用作版本学术语还是魏晋南北朝以后的事情,且与佛经的传入有极大关系。


佛教自东汉经西域传入,主要凭借佛教经典的翻译和传播,这为版本学术语的产生提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触发机会。首先,因其跨越了地域、文字的界限,人们需要将那些用梵文写成的外文原本翻译成当时通用的文字,为了称呼的方便,于是产生了“梵本”“晋本”等概念。如梁释慧皎《高僧传》卷一《汉洛阳支楼伽谶》载:“先是,沙门昙果于伽维罗卫国得梵本,孟详共竺大力译为汉文。”又《晋长安僧伽跋澄》载:“跋澄口诵经本,外国沙门昙摩难提笔受为梵文,佛图罗刹宣译,秦沙门敏智笔受为晋本。”六朝时译经所依据的底本,也有一些并非梵文原本,而是已经转译成了西域某国的文字,如梁释僧祐《出三藏记集》卷一《梵汉译经音义同异记》说:“西方写经,虽同祖梵文,然三十六国,往往有异。譬诸中士,犹篆籀文变体乎。”[31]这样便又有了“胡本”的称谓。需要说明的是,“梵本”“胡本”作为译经时所依的外文原本,类似于今天我们译书所称的原文底本。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们都是作为一个版本名称来使用的,而且它们的使用在南北朝初期已非常普遍。据王子舟先生粗略统计,仅“梵本”一词在《出三藏记集》中就出现了不下80余处。[32]笔者对梁释慧皎《高僧传》做过类似统计,也有26处之多。其次,佛经译本的版本问题比较复杂,重复翻译比较常见,往往是前人译过,后人再译。这样从佛经的著述方式和流传过程,又催生了“正本”“异本”“定本”“前本”“旧本”等一系列版本名称。这些版本概念在梁释僧祐《出三藏记集》、慧皎《高僧传》等佛教名著中使用非常频繁,比版本学界通常认为的最早讲究版本的著作——北齐颜之推的《颜氏家训》(该书成于入隋之后)还要早。以《高僧传》为例,其卷四《晋洛阳朱士行》载:


昔汉灵之时,竺佛朔译出《道行经》,既《小品》之旧本也,文句简略,意义未周。士行常于洛阳讲《道行经》,觉文章隐质,诸未尽善,每叹曰:“此经大乘之要,而译理不尽,誓志捐身,远求大本。”遂于魏甘露五年(260年),发迹雍州,西渡流沙。既至于于阗,果得梵书正本,凡九十章……又有无罗叉比丘,西域道士,稽古多学,乃手执梵本,叔兰译为晋文,称为《放光波若》。皮牒故本,今在豫章。至太安二年(303年),支孝龙就叔兰一时写五部,校为定本。


《高僧传》卷七《宋京师东安寺释慧严》载:


《大涅槃经》初至宋土,文言致善,而品数疏简,初学难以措怀。严乃共慧观、谢灵运等依《泥洹》本加之品目。文有过质,颇亦治改,始有数本流行。严乃梦见一人,形状极伟,厉声谓严曰:“《涅槃》尊经,何以轻加斟酌?”严觉已惕然,乃更集僧,欲收前本。


《出三藏记集》卷七《合首楞严经记第十》载:


又有支越字恭明,亦月支人也……亦云出此经,今不见复有异本也。


在其他南北朝人著述里,版本术语也不鲜见。如北魏崔鸿《十六国春秋》卷九十七《北凉录四》有“经本”“初本”等概念:


昙无谶(原注:“无”一作“摩”,“谶”一作“懴”),本天竺人……时蒙逊据有凉州,自称为王,乃闻谶名,召与相见,接待甚厚。蒙逊素奉大法,志在弘通,欲请出经本。谶以未参土言,又无传译,恐言乖于理,不论即翻。于是学语三年,遍晓华言,方译初本,分为十卷。[33]


《梁书·刘之遴传》中刘之遴提到了《汉书》“古本”,北齐颜之推的《颜氏家训》更是提到了“误本”“俗本”“古本”“江南本”“江南旧本”“河北本”等。这么多专有版本名称的产生和频繁使用,确系前所未有。这说明在南北朝时,由于文献的著述、流传方式的复杂化,使得同一文本的文献的表现形式多样化问题,即同书异本问题日益严重。同时,也使人们进一步认识了异“本”同书的实质,从而促成了“本”的概念的形成。


结论


综上所述,“善书”观是从图书的收藏、流通和使用过程中产生的,而“本”的形成是从文献的整理、比较过程中产生的。善本观则是这两者发展和融合的产物,但这个融合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在这期间出现了“佳本”“好本”等概念,如《北齐书·辛术传》云:“(术)及定淮南,凡诸资物,一毫无犯,唯大收典籍,多是宋、齐、梁时佳本。”[34]唐代的张守节则提出了“好本”的概念,他于《史记正义·字例》中称:“《史》《汉》有此古字者,乃为好本。”[35]颜师古注《汉书》卷五“逡巡”条也有类似叙述,但这里的“好本”观过于简单化。笔者以为,一种观念的形成,是整个社会思潮之大趋势,不可以只言片语而断之。“佳本”“好本”确系时人的善本观,但从这些笼统的词语,我们无从窥其豹斑,这只能说明这时的善本观还不够成熟。宋代雕版印刷的普及和繁荣,不仅使宋人藏书数量激增,版本类型日趋丰富,同时也加剧了同书异本矛盾的发展,促成了宋人善本观的形成。文渊阁四库全书《五百家注柳先生集》附录卷四中有天圣九年(1031年)穆修的一篇序文,其称:


予少嗜观二家之文,常病柳不全见于世,出人间者,残落总百余篇。韩则虽目其全,至所缺坠,亡字失句,独于集家为甚。志欲补得其正而从之,多从好事者访善本,前后累数十。


这是笔者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关于“善本”的记载。此后,宋人著述中“善本”一词的使用才渐趋频繁,如元祐间沈亚之《沈下贤集序》、政和初杨时《校正伊川易传后序》、淳熙八年(1181年)郭知达《校定集注杜诗序》、刘宰《本事方序》、魏了翁《黄太史文集序》、刘昌诗《米小仪题禊帖诗》等都有“善本”一词出现。拙文《宋人善本观考》通过对宋人著述的详细考察,认为宋人善本观与前代相比日趋明朗,其总体特征是对内容完整无误的追求,具体表现为崇古本、旧本、写本,尊官本,嗜金石拓本,重精校本,求足本、完本。对于版本外在形式的美观,宋人也有了更高的追求。另外,宋人的善本观在具体的文献环境下还呈现出灵活变通的特点,如提出了善本不必是古本旧本;善本当以“文势义理”为准,“无论官私”;善本“虽未必皆得其真,然求不为异者”等观点。这些都标志着善本观在宋代的形成和发展成熟。


注释


[1]论语·述而.(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2]国学整理社辑.诸子集成.北京:中华书局,1954

[3](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

[4](汉)蔡邕·蔡中郎集·卷六·刘镇南碑.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6.

[5](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楚元王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

[6](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

[7](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杜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

[8](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肃宗孝章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5.

[9](梁)释慧皎.高僧传.北京:中华书局,1991.

[10][12](唐)魏徵等.隋书·经籍志.北京:中华书局,1973.

[11](北齐)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3](宋)孔平仲.谈苑.见:中华野史.济南:泰山出版社,2000.

[14](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75.

[15](后晋)刘昫.旧唐书·颜师古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

[16](后晋)刘昫.旧唐书·元行冲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

[17](唐)樊绰.蛮书·卷三.见:中国野史集成.成都:巴蜀书社,1993.

[18](元)陆友仁.砚北杂志·卷上.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6.

[19](唐)魏征,令狐德棻.隋书·经籍志序.北京:中华书局,1973.

[20](宋)王溥.五代会要·经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1]毛春翔.古书版本常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

[22](宋)赵明诚.金石录.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6.

[23](宋)洪迈.容斋随笔·周蜀九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4](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605.北京:中华书局,1960.

[25]余嘉锡.余嘉锡论学杂著.北京:中华书局,1963.

[26](清)叶德辉.书林清话.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27]张舜徽.中国校雠学分论——版本.华中师院学报,1979(3).

[28]姚伯岳.“版本”考辩.四川图书馆学报,1992(5).

[29](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见:笔记小说大观.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

[30][35](汉)司马迁撰;(刘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

[31](梁)释僧祐.出三藏记集.北京:中华书局,1995

[32]王子舟.“梵本”考述.图书馆学研究,1988(4).

[33](北魏)崔鸿.十六国春秋·卷九十七·北凉录四.四川大学图书馆编.中国野史集成.成都:巴蜀书社,1993.

[34](唐)李百药.北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


原文发表于《图书与情报》2004年第3期


作者简介

李明杰,1971年生,江西丰城人,现为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文献学与中国图书文化史。主要著作有《宋代版本学研究》(齐鲁书社2006年)、《中国出版史·古代卷》(湖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中国古代图书著作权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简明古籍整理教程》(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年)、《暮雨弦歌:西德尼D甘博镜头下的民国教育(1917-1932)》(武汉大学出版社2019年),发表学术论文7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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