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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手稿研究的视野、方法及策略

  • 古籍
  • 2021年12月20日09时

鲁迅《藤野先生》手稿之一页


编者按:手稿是现代人文研究的第一手史料,本身也是重要的研究对象。陈平原教授在这篇具有方法论意义的文章中,从手稿与政治和艺术的纠葛、手稿的著作权与作者的名誉权、手稿的鉴定与研究等方面,结合诸多实例,对手稿研究的视野、方法及策略做出了精彩的阐释。本文初刊香港《中国文学学报》第11期(2021年6月),感谢陈平原教授授权发表。


“Autograph 手稿作者以文字或音乐符号手写的稿本。亦指亲笔签名。手稿具有古文物与相关的价值,它又可以是一件文稿的早期或经过改正的草稿,为创作的各个阶段或作品的‘确凿无误’的定稿提供有价值的证明。”[1]以上要言不烦的“手稿”定义,来自国际中文版《不列颠百科全书》。

文化史上,关于手稿的故事很多,比如“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那是小说家的创造;文化大革命中,确有很多文人学者因惧祸或绝望而焚烧自家手稿。经济学家顾准(1915-1974)在那阴霾弥天的时代,依旧进行严肃的学术探讨,其遗作《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文革结束后整理出版,备受八九十年代中国知识界、思想界推崇。读文学的大概都知道,正因卡夫卡以及张爱玲的遗嘱执行人违背诺言,我们才有了《城堡》以及《小团圆》等。不过,这些没有按照作者遗嘱销毁的手稿,一旦整理成书正式刊行,一般读者也就不再探究其手稿形式,或整理者是否忠实“原著”了。

近世最为知名且影响深远的手稿,大概当属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那是青年马克思的未完成稿,其中关于“异化”及“异化劳动”的论述,包含深刻的哲学及经济学思想。1932年前苏联及德国编辑出版的两种马克思文集,首次发表了这部手稿,很快引起各界人士的普遍重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因对这部手稿的评价以及异化概念的理解迥异,还曾引起了一场很大的政治风波。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今天讨论手稿,回到这个词的原初状态——作者亲自书写在纸张上的原稿(排除秦汉竹简或布帛上的文章,因未能证实其书写者)。至于是否完整著作,有无公开刊行,不在考虑之列。可以是完整的文学作品或学术著作,也可以是未定稿或零星资料(书信、日记、档案、文件),篇幅无论长短,都可作为手稿研究对象。作者生前没有公开发表/出版,只以手稿形式存在的“书写”,固然十分难得(此类作品甚多,近年不断整理推出);作者生前已经出版,但手稿依旧存世,可供研究者校勘、研究的,同样值得我们珍视。

印刷术普及之前,作品流通主要靠口授与抄写(想想魏晋隋唐经生的书法水平,可见此职业要求不低)[2];宋元以降,经由一代代学者的校勘与整理,逐渐有了流传广泛且被普遍接受的定本。即便如此,我们还是珍惜秦汉竹简、敦煌遗书——现代作家及学者的手稿也有类似的作用与价值。

近代报刊兴起后,大部分写作者将手稿寄送报纸杂志或出版社。除非另外请人抄写(如鲁迅众多文章因许广平代为抄写而得以保留原稿)或杂志社刻意保留(如前些年引起拍卖纠纷的茅盾《谈最近的短篇小说》),否则,很多作品只有刊本而无手稿存世。上世纪九十年代复印机逐渐普及,还有就是出版社依照新规退回已刊行的书稿,像我这样愚钝的人,也才有了部分手稿[3]。可很快地,1993年前后,“换笔运动”开始,很多文人学者改用电脑写作,保存手稿的也就越来越稀罕了。

与复制品不同,具备唯一性的手稿(手迹),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因为个人收藏,也因为学术研究,还因为博物馆需求,近年中国拍卖市场上手稿的价格扶摇直上。这里把手迹也带进来,那是因为,若人物或事件足够重要,即使只言片语,也都格外珍贵,有时甚至一纸批示改变世界,故不能以“是否完整”为手稿(手迹)定价。因此,我宁愿做宽泛的理解——如果作者极为重要(比如鲁迅或毛泽东),凡其亲手书写在纸上的文字,不管长短,都值得珍重。借用《颜氏家训·慕贤》中的话,那就是“吾雅爱其手迹,常所宝持”[4]。这里包含书法(不管是否“殊工草隶”),但更重要的是遥想其人(也就是颜之推所说的“慕贤”)。而近年各地争相建设名人博物馆,也带火了近现代文人学者的手稿及信札。

如果这些手稿的阅读与阐释,能帮助我们解开某些历史谜团或美学难题,那就更是求之不得了。考虑到复制技术日渐成熟,大量手稿影印刊行,研究者不一定非蹲守博物馆或档案馆不可,在自家书斋里也照样可以日夜摩挲,象征性地“雅爱其手迹”之余,从事手稿的甄别、校勘与研究,或将成为一种文学史家的基本训练。

一、政治遗产与书法艺术

就从最远的地方说起。我记忆中,曾掀起滔天巨浪的,一是鲁迅的手稿,二是毛泽东的手迹。当时年幼无知,想不通为何那么多大人物,会为那几张纸争得死去活来。

文革初期,鲁迅博物馆所藏包括《答徐懋庸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在内的手稿和书信(其中有些从未公开发表)共一千零五十四件,装入两大木箱,被文化部取走,理由是保护手稿。得知这批手稿后被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戚本禹调去,鲁博工作人员于1968年3月2日告知了许广平。许忧心如焚,连夜给周总理写信,第二天因心脏病发作而病逝。周总理及江青等来向遗体告别时,周海婴送上了母亲写给中央的信[5]。接下来就是一场莫名其妙的腥风血雨。先是追查戚本禹的责任(江青看信后说:“叫戚本禹交代,冲着这一条就可以枪毙他!”),发现手稿其实就放在钓鱼台中央文革小组的保密室,又将负责追查鲁迅手稿下落的代总参谋长杨成武、北京卫戍区司令员傅崇碧打成反革命,罪名是“武装冲击中央文革”。这当然是文革期间无数权力争斗的一环,只不过鲁迅手稿竟然成了导火索,让人万万意想不到。

比这更惊悚的是毛泽东的手迹,那可是牵涉政治合法性,直接影响华国锋是否能顺利接班。谈论文革的书籍,大都会提及这么一件事:1976年4月30日晚,毛泽东主席接见新西兰总理马尔登后,陪同的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华国锋留下来汇报工作。当华总理说到有几个省情况不太好时,毛主席写了三句话:“慢慢来,不要招(着)急”;“照过去方针办”;“你办事,我放心”。这歪歪斜斜、寥寥数字的手迹,后来成了华国锋接班的护法神器,也是批判四人帮篡改毛主席指示的重要依据[6]。那个时代的过来人,大概都记得各种题为《你办事,我放心》的油画、版画、年画等;当然,画面上,病危的毛泽东仍然神采奕奕。

毛泽东手稿现藏中央档案馆[7],并非普通学者可以随便查阅的;至于公布哪些以及何时刊发,主要基于政治考量,不受商业或学术影响。目前见到的公开刊行的毛泽东手稿,主要从书法艺术的角度选辑而成,如2013年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中国人民解放军档案馆、荣宝斋共同编辑刊行的《毛泽东书法选》及《毛泽东书法艺术精选》,前者收入作品328件,后者则是69件,部分作品为首次公开发表。毛泽东诗词手迹文革中曾大量传播,其字体特征及书法成就广为人知;至于涉及政治策略与理论建构的手稿,自有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的专家研究阐发,不劳外界学者努力。

鲁迅手稿绝大部分藏北京的鲁迅博物馆等公家机构,偶有留在私人手中的,也都被珍爱,但不存在保密问题,其公开刊行没有任何障碍。鲁迅逝世不久,许广平就在友人支持下开始鲁迅手稿的整理,1937年编印了《鲁迅书简》影印本。新中国成立后,鲁迅手稿影印更是络绎不绝:1951年上海出版公司刊行《鲁迅日记》影印本,1961年上海鲁迅纪念馆编印了《鲁迅诗稿》。1960年文物出版社推出《鲁迅手稿选集》,收《鲁迅自传》《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三文,共100页,线装,定价3元;后应读者需求,陆续推出续编(1963)、三编(1972)、四编(1974)。1975年10月,周海婴给毛泽东写信,建议将鲁迅全部手稿影印出版。得到毛主席批示后,鲁迅博物馆和文物出版社马上着手,于1978至1986年间陆续出版了六函60卷的《鲁迅手稿全集》。而后,作为配套工程,北京鲁迅博物馆和上海鲁迅纪念馆合编了《鲁迅辑校石刻手稿》三函18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7)和《鲁迅辑校古籍手稿》六函49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至此,真正有学术意义的鲁迅手稿搜集、整理与刊印,基本告一段落。此后福建教育出版社的《鲁迅著作手稿全集》(1999)、北京图书馆出版社的《鲁迅手稿全集》(2000)以及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鲁迅手稿丛编》(2014),都以文物出版社版《鲁迅手稿全集》为基础进行调整与改编。

《鲁迅手稿全集》(第一册·书信),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

因鲁迅的文学与学术贡献,也因鲁迅的书法成就,更因鲁迅的人格魅力,其手稿集的刊行一直没有停歇,近年仍有新作面世,如《国家图书馆藏鲁迅未刊翻译手稿》(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鲁迅<毁灭>翻译手稿影印本》(上海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鲁迅译<死魂灵>手稿》(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7)等。这还不算,近期国家图书馆计划将鲁迅现存全部手稿编纂出版,前期申请经费907万元,因收录大量新资料,准备影印的手稿从2万页增加到3万3千页,且扩大开本,于是要求定向增加经费406万元。上级主管部门已经批复了,我等帮助做学术鉴定的,自然是乐观其成。

现代中国史上,在政治、文学、学术等领域均有大贡献,且兼擅书法的,并非只有鲁迅一人;但只有鲁迅的手稿集能够如此长编、长印不衰,这个奇迹本身发人深思。

毛泽东与鲁迅的手稿都是特例,一个因为保密,不是你想看就能看得到的;一个则几乎全部影印出版,只要存心研究,没有任何资料方面的障碍。而绝大部分作家或学者的手稿,夹在这两者中间——既非唾手可得,也不是遥不可及。拓宽视野,放眼看去,民间收藏以及中外图书馆、档案馆里,多的是亟待开掘的宝贝。前者因近年文稿拍卖价格扶摇直上,引起媒体及公众的强烈兴趣;其实更应关注的是后者,那些“养在深闺无人识”的文稿,更可能直接推进学术的发展。

比起私人收藏来,各国图书馆、博物馆、档案馆的收藏无疑更为丰富,也更值得认真开掘[8]。理论上,这些资料谁都能见到,但机会确实只留给有准备的人,比如罗伯特·达恩顿撰写名著《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出版史,1775—1800》(顾杭、叶桐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便以瑞士纳沙泰尔印刷公司的数万份档案材料为基础。2004年12月,我请华裔澳洲学者叶晓青在北大做题为《历史档案中“琐事”的意义——清代几位皇帝的内心世界》的专题演讲,其中提及她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藏内务府档案中,看到光绪帝在大约三个月时间内提出要看的书目,总共超过50种,这时离他去世仅隔半年,这让她很震动,日后专门撰写了《光绪帝最后的阅读书目》[9]。

北京作家陈徒手的《故国人民有所思——1949年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侧影》(北京:三联书店,2013),描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十一位有全国影响的学者的生存处境(俞平伯、王瑶、傅鹰、周培源、贺麟、马寅初、汤用彤、冯友兰、冯定均任职于北京大学,蔡旭、陈垣两先生则分别在北京农业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工作)。之所以能“贴着材料写”,那是因为从2000年起,作者就成了位于北京城南蒲黄榆的北京市档案馆的常客。南京大学教授沈卫威最近完成《驶向档案馆的文学列车》书稿,得益于他乘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进一步开放,带领30多位博士、博士生及硕士生,连续多年调查民国档案中新文学作家、学者手札及手稿,故大有斩获。

史学界历来重视档案,这点毋庸赘言;需要提醒的是文学研究界,在徜徉图书馆之外,有必要将目光延伸到档案馆与博物馆——尤其是涉及手稿问题。其实,很多图书馆开始注重著名作家及学者的手稿收藏。近二十年前,我在台湾大学教书,看他们如何征集名家手稿,然后办展览,出画册,开研讨会,很是感动。如台大图书馆的“特色馆藏”里有一“台大名家手稿展”,展出了所藏台静农、王祯和、王文兴、叶维廉、林文月、白先勇等作家及学者的手稿。据称此计划正稳步推进,征集对象从台大教师及校友中的文史哲名家,扩展到其他学科。这种事情,越早动手越有可能成功。因“盛世兴收藏”,今日中国,不仅书画价格水涨船高,连名家手稿及信札也都炙手可热。校友在世,还有可能获得捐赠;一旦进入流通领域,就很难再入藏母校了[10]。当初我建议中山大学从“大学史”而非“艺术品”的角度,积极搜集并轮流展览名家手稿,是觉得那样做对校友及在校生是很好的激励;现在看来,还得添上学术研究这一重要功能。

二、拍卖价与名誉权

1992年市场经济兴起后,文化产品有了价格及兑现的可能性。此前请人写诗笺或讨要手稿,那是雅事,以后再也不敢开口了。因为,不只书画有价,连手稿也都有价了——而且价格不菲。进入新世纪,现代中国著名作家或学者的手稿(文章、书信、日记等)成了拍卖会上的新宠,价格甚至超过了明清文人的墨宝。最离谱的,当属2013年中国嘉德春拍,鲁迅《古小说钩沉》一页手稿,上有周作人批语两行,经过激烈竞价,最终以690万元成交。为什么?唯一的理由是,三十多年后,失和的兄弟重新聚首。曾经兄弟怡怡,日后动若参商,世上这样让人感叹唏嘘的的事不少。问题在于,这兄弟俩均非同寻常,乃现代中国文坛无可取代的重要人物[11]。上世纪六十年代,周作人生活困难,曾将鲁迅早已刊行的《古小说钩沉》的手稿陆续分赠友人以为答谢,这点学界早就知晓,故这页手稿在物权上没有争议。

有周作人批语的鲁迅《古小说钩沉》手稿

2014年1月7日,在南京经典秋拍中国书画专场上,茅盾手稿《谈最近的短篇小说》经过44轮的激烈竞价,最终以1050万元的价格落槌,加上15%的佣金,成交价达到1207.5万元,创下了中国文人手稿的拍卖新纪录。茅盾逝世后,其手稿大都入藏中国现代文学馆、国家图书馆及上海图书馆等,几乎从未流入市场,故这篇《谈最近的短篇小说》手稿的拍卖引起很大争议。此乃1966年《人民文学》停刊检查时被查抄流出,茅盾的孙子沈韦宁等认为现持有人无权拍卖,于是提出诉讼。与此类似的是,周作人孙子周吉宜起诉唐弢后人,涉及的是拍出184万高价的《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一文。这些因手稿拍卖而引起的官司,往往成为社会热点,媒体上有大量报道,且一审二审三审,好多至今没有定案。

周作人的《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以及茅盾的《谈最近的短篇小说》,文章早就公开刊出,当事人争的只是物权。但有些手稿具有文物与史料双重价值,这个时候,如何兼及学界需求与著作权/物权所有者的利益,是个难题。这方面,我以为梁启超文稿及胡适日记手稿的处理方式比较好。

2012年12月6日,北京匡时秋拍的“南长街54号藏梁氏档案”全部成交,总价6709万元。南长街54号乃梁启超胞弟梁启勋的私宅,保存下来不少梁启超的文物,含信札、手稿、书籍、家具等。拍出好价钱的有《袁世凯之解剖》手稿620万元、“梁思成与徽因文定礼本”330万元、《清代学术概论讲稿》手稿320万元等。藏品持有人希望有更好的收益,故这批藏品未整体拍卖;考虑到学界的需要,拍卖公司与出版社合作,事先影印制作了精美的两大册《南长街54号梁氏档案》(北京:中华书局,2012)。出书与拍卖同时进行,好处是相得益彰。若有足够的定力,“让子弹飞一会”,也未尝不是好主意。

《胡适留学日记》最早由上海亚东图书馆整理,以《藏晖室札记》为名,于1939年刊行。此后,商务印书馆、安徽教育、岳麓书社等多家出版社均依照“亚东版”,以《胡适留学日记》为名重印。前几年,十八册《胡适留学日记》手稿面世,其中随文黏贴了许多珍贵照片及中英文剪报,近年新发现的《北京杂记》和《归娶记》也在其中。先是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印制精美的《胡适留学日记手稿本》(2015),装在定制的樟木书匣之中,定价12000元。后才开始路演,邀请各地专家观看并座谈,最后于2020年10月16日晚开拍,以1.3915亿元成交,刷新了世界最贵日记的成交纪录[12]。如此兼及藏家的利益与学界的需求,我以为是可以接受的。

《胡适留学日记手稿本》内页

因手稿打官司,凡涉及经济利益的,争的都是所有权——拍卖没有问题,关键在于钱归谁。可还有另一种情况,争的不是物权而是名誉,手稿作者拒绝其正式出版或进入拍卖市场。2013年5月,中贸圣佳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举办“钱锺书书信手稿专场”,称将拍卖钱锺书夫妇给香港《广角镜》杂志社总编辑李国强的信件,部分推介文章以附图形式展示了书信手稿全貌。钱夫人杨绛提出诉前申请,北京二中院于6月3日做出了禁止拍卖的裁定,理由是涉案书信乃写信人独立创作,构成我国著作权法保护对象[13]。此外,还有一件并未尘封的往事——1997年5月,钱锺书、杨绛起诉大连出版社未经授权,在《记钱锺书先生》(牟晓朋、范旭仑编著)一书中擅自刊出钱锺书书信108封,诗73首,手迹65件。国家版权局裁定:停止发行该书,封存并销毁库存,对出版社罚款1万元。不是书信真假问题,关键在于作者的意愿。私人信札中,口无遮拦,发表出来很得罪人;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本就是应酬的客气话,所有评价都做不得准。“为了防止冤枉好人或被‘有心人’利用,钱锺书、杨绛夫妇决定用法律手段自我封存这批东西。作为读者,我们是否需要尊重他们的意见?”[14]

去年11月,《南方文坛》在广西北海召开“文艺史料学的问题与方法”研讨会,我在发言中称:“最典型的,莫过于钱锺书和杨绛夫妇状告人家出版或拍卖他的书信手稿,理由是,那是我写的没错,但著作权是我的,我不愿意刊行或拍卖。你们想写文章,考证那些鸡蛋是如何下来的,我觉得无聊,不配合。关键在于,作者有权力处置自己的文稿,维护自己的学术形象。我们都知道杨绛晚年维护钱锺书手稿的坚定立场,很多研究钱学的人不理解,甚至很愤怒,但从法律角度,她是站得住的。”[15]

对于研究者来说,资料公开得越多越好;可未刊手稿之是否参与拍卖或公开出版,作者确实有权掌控。两个合理性相比,除了听从法院判决,还有就是学界的自律。手稿之发表与否,一旦牵涉作者的名誉权(学术的以及政治的),需要认真斟酌。比如,如何处理那些特定年代的检讨书以及不成文的零星文稿,便不无争议。还是在那次北海会议上,我谈及王瑶先生去世后,师母委托众多弟子合编《王瑶文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95)及《王瑶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我负责其中的《中古文学史论》等。当初师母给了我不少王先生关于古代文学方面的手稿,我很高兴,以为可以大展身手。但仔细比勘后,发现都已入集,且没有大的修改。也就是说,对于完成度高的文人学者,相关手稿作者生前已经清理过,保存下来,更多是作为纪念品,而没有很大的学术价值。若前后文字差别不大,或后出转精,你非要加注不可,我觉得是画蛇添足,没有必要。学术著作不同于短篇诗文,无法倚马立就,最初的想法与最后的定稿之间,会有很大差别,除非特殊情况(比如外力干预),否则没必要复原那些已被作者抛弃的最初设想。至于准备阶段的资料卡片,我也不觉得有穿插进现有著作的必要。若此类资料量很大,对学界有参考价值,值得作为专题资料集出版,那是另一回事。

王瑶先生留下来的手稿,真正有价值的是那些检讨书。从上世纪50年代起,王先生就不断地写检讨,而且大都存底,免得下回说的不一样,会被穷追猛打。那一大堆检讨书,毫无疑问是被迫写的,可它记载了时代风云,以及那代学者特殊的心路历程,作为研究者,我们不能不重视。问题在于,这些检讨书要不要进入《王瑶文集》或《王瑶全集》,我和老钱(钱理群)意见不同。争论的结果是老钱获胜,大部分人赞同他。我之所以主张将王先生历年检讨书放在档案馆或图书馆,供专业研究者查阅,而不是收在全集或文集里,是考虑学者有权利维护自己著作的完整性。比如,文人学者的个人隐私,或在某个特殊阶段的违心之论,虽然那也是真的,但不希望进入文集传世,这个要求是否值得尊重。

我当初之所以不主张将检讨书收进文集,是考虑王先生若在世,他肯定不愿意这么做。也就是说,从维护作者尊严及作品完整性的角度,是否可以拒绝“有闻(文)必录”。老钱说我的想法太理想化了,不适合中国国情,检讨书放在档案馆,一入侯门深似海,学者研究很困难。只有公开刊印,才可能传世,后代才能理解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从这个角度看,即使略为违背先生的意愿,也是值得做的。大概十年前,师母告诉我,除了《王瑶文集》和《王瑶全集》所收检讨书,她又找到了写于1967年3月的《我的检查》,以及同年5月的《关于我的“材料”的一些说明》,都是长篇检讨,抄录工整,内容也很丰富。我征求师母意见,问能不能公开发表,师母很犹豫。因此,2014年我们举办王瑶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学术研讨会时,我手中虽有这两份材料,但写论文时不敢引用。我看到了,但我没有权力披露,家属拥有这些手稿的完整版权。直到2017年我主编的《王瑶与现代中国学术》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刊行,师母同意刊发这两篇手稿,同时配发王先生女儿所撰长文《父亲王瑶:文革期间的一个案例》。这么处理,我以为是比较稳妥的[16]。

《王瑶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当然,编纂全集时,若存世手稿较多,家属愿意且能够积极配合,专家确实大有用武之地。我曾对比《金克木集》(北京:三联书店,2011)与《沈从文全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前者八卷400余万字,“收录了迄今能找到的作者的诗文、学术专著、随笔杂文和译著等作品”,换句话说,主要以作者生前刊行的三十余部专著或文集为主体,“未收入专著或自编文集的序言、论文、随笔、古体诗及少量未刊文等,以‘杂著’名义编入第六卷”,没有日记、书札以及未成文的残篇,如此干净的全集,确实有点可惜,因老先生日常聊天中所体现的智慧未能充分展示。后者三十二卷,按小说、散文、传记、杂文、诗歌、文论、书信、集外文存、物质文化史分类分卷编辑,共收入文稿1000多万字,其中作者生前未发表的作品及书信等约440万字[17]。也就是说,全集中将近四成是未刊稿,这就能理解为何《沈从文全集》出版后,出现许多精彩的论述,学界对沈从文的认识也有一个大的提升。

三、手稿的学术价值

当初拍卖《古小说钩沉》手稿时,有极端热爱鲁迅的读者在媒体上鼓吹动用国家优先购买权,我坚决反对。因为,《古小说钩沉》早就整理及影印刊行,那页手稿没有任何学术价值。需要动用国家优先购买权的,必须是具有极为重要的文物价值或学术价值。比如2009年6月国家文物局通知嘉德拍卖公司,优先购买陈独秀等致胡适信札(拍卖价554.4万元)[18],并指定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收藏(背后当然是人大校友在运作)。这批信很重要,因涉及《新青年》分裂原因,而不仅仅是诸君书法如何漂亮[19]。最近二十年,作为新文化运动策源地的北京大学争古籍,争竹简,而没有积极争取到这批珍贵资料,殊为可惜。

之所以谈手稿而特别强调学术价值,那是因为我注意到,最近二十年,多种大型鲁迅手稿集刊行,且还有“《鲁迅手稿全集》文献整理与研究”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课题立项,可并没有相应分量的学术成果面世。据称经过两年多的研究,发现《藤野先生》的标题是被涂改过的,原稿前面本来有“吾师”二字;另外,全文多处修改,包括“亲看”改为“亲见”。还有,《朝花夕拾》第340页第十二行“我是一天也住不舒服的”,手稿“舒服”原为“下”,后改为“安稳”,再改“舒服”[20]。说实话,这样个别字句的修改,是任何一个写作者都在做的事,不值得兴师动众且作为“重大课题”来经营。想想四十年前,朱正读鲁迅手稿,“觉得其中好些修改都是很精彩的,揣摩作者当时的用意,可以得到很多启发”,于是将这些“修改之处一一摘录出来,并根据自己的理解对这些修改的理由稍加说明”[21],就已经做得很不错了。相比之下,这些年关于鲁迅手稿的研究,学术上并没有超过上世纪八十年代王得后的《<两地书>研究》以及朱正的《鲁迅手稿管窥》[22],可见纪念多而研究少,这其实挺可悲的。

与此类似,翻阅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刊行的《子夜(手迹本)》,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推出的《<寒夜>手稿珍藏本》,以及2015年北京出版社出版的《<正红旗下>手稿》等,印制都十分精美,但缺少专深研究。相对幸运的是中华书局2017年刊行的《郁达夫手稿:她是一个弱女子》,这部郁达夫唯一存世的完整稿本、1932年撰写的中篇小说,两年后在西泠印社2019年春拍会上拍得897万元(连同佣金),或许正因此,读者才会关注以下介绍:“经与《她是一个弱女子》初版本核对,又可知这部手稿既是初稿,又是在初稿基础上大加修改的改定稿,颇具研究价值。手稿本从头至尾,几乎每一页都有修改,大部分用黑笔偶尔用红笔的修改,或涂改,或删弃,或增补,包括大段的增补。有时一页修改有九、十处之多,还有一些页有不止一次修改的笔迹。郁达夫创作这部中篇小说的认真细致、反复斟酌,由此可见一斑。”[23]所谓通过甄别、对勘与阅读手稿,窥见某某作家是如何写作、怎么修改作品的,其实是需要专家导读的。一般读者很可能只是鉴赏书法,或了解作家八卦,而难得洞察手稿的奥秘。

相对来说,胡江冬秀主编、1970年台湾“中央研究院”胡适纪念馆编辑出版的《胡适手稿》十集三十册,以及2014年吉林文史出版社影印刊行《胡适手稿》十六函48册(除台版《胡适手稿》外,增加了《尝试集》、《中国哲学史大纲》、《中国中古思想史长编》、《中国中古思想小史》、《四十自述》等手稿),对学界来说当然很有用,但更具研究价值的,还属《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合肥:黄山书社,1994)——这批资料内容极为丰富,可与中华书局三卷本《胡适来往书信选》(1979)等对读,故引用率很高。只是这么一来,已经偏向于“史料”而不是“文章”了。

要说介于史料与文章之间的,当属商务印书馆2003至2015年间陆续刊行的《钱锺书手稿集》。这套大书分三部分——《容安馆札记》3册、《中文笔记》20册、《外文笔记》48册。如此海量的手稿,给研究者提供了无限驰骋的空间,吸引了众多钱迷,日后想必会有好作品问世。严格意义上,这些属于读书笔记,不是文章初稿,作者当初并没有计划出版,如今也不是作为个人著作刊行,但读者确实可从中了解钱锺书的视野、趣味及学养。

《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1册,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

樊骏撰于1989年的《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总体考察》,提及手稿不仅可以帮助我们窥察作者的个性特征及写作习惯:“还应该提到的是,随着文体研究的展开,文本主义、结构主义、阐释学、符号学等的兴起和运用,手稿的价值也许还会提到前所未有的重要位置(至少客观上如此),从而对于这类史料的收集、研究,提出更多的要求。”[24]可到目前为止,这一期待仍未实现——那是因为,对于手稿研究来说,文章学的视野偏小,史料学的趣味过杂,如何找到恰当的阅读思路与论述框架,目前仍在探索中。

二十年前,时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的舒乙在法国国家图书馆老馆里,看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在一间古色古香的大阅览室里,设置了可供四十多人开展手稿研究的宽大座席,当时有25个研究者同时安静地研究手稿。联想到他所在的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了数以万计的手稿,却鲜有利用者——那是因为中国没有手稿学。舒乙于是撰文呼吁:“要建立手稿学,我想首先要由高等学校的中文系做起来。一要有人教这门课,有学生选修它;二要有硕士生、博士生对手稿方面的课题进行专门研究;三要有这方面的专著陆续问世,形成手稿学专著系列。”[25]

五六年前,上海鲁迅纪念馆馆长王锡荣撰文,介绍“国际上从1960年代开始已经有人开展系统的手稿学研究,包括手稿学理论和手稿内容研究、文本形成过程研究”,其中提及日本学者丸山昇以及中国学者朱正、王得后关于鲁迅手稿的研究,目的也是提倡中国的手稿学[26]。作为呼应,便是上海交通大学中国作家手稿研究中心(2014)以及东北师范大学新文化手稿文献研究中心(2019)的建立,以及一系列初步成果的出现[27]。这只是个良好的开端,希望此举能为中国的文史之学走出一条新路来。

四、手稿的鉴定与研究

现代中国文人学者的存世手稿(不管未刊还是已刊)数量惊人,若只是想找几页精美的名人手稿把玩,那并不难;难的是恰好碰上你感兴趣、来源可靠且能马上判定其价值,并展开卓有成效的学术研究。若是大部头的名人日记,大都因写给自己看,字迹潦草,其阅读与整理本身便是一件可深可浅的学术工作。史学家杨天石曾称自己整理《钱玄同日记》是这辈子做的最傻的事,除了钱玄同喜欢引用古代文献,经史子集随手写来,并不严格按学术规范;再加上牵涉日文、英文、世界语等,中文部分又包括甲骨文、篆书、行书、草书,还有历史上曾出现过的简体字、俗体字,故整理者苦不堪言[28]。此前鲁迅博物馆曾影印刊行16开本精装12册的《钱玄同日记》(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学界都说好,但阅读及使用很不方便;有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推出的整理本,确实如虎添翼。在这个意义上,最近二十年大量出现的近现代名人日记整理本,不少本身便是很好的学术成果。

但不是所有手稿都值得花那么大功夫整理并刊行。收藏圈里,常见人炫耀各式真假宝物,有的确实精彩,有的则形迹可疑。古代书画或青铜器、元青花等价格昂贵,几乎没有捡漏的可能性;最近二十年,最热心学习的,莫过于近现代名家手稿、日记及信札的收藏爱好者。因是非得失之间,价值(价格)相差百倍。我曾应邀帮助鉴定疑似傅斯年早期诗文手稿(若能敲定,确是一大幸事),花了很多时间,请教诸多专家,动用台湾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图书馆资料,最终得出的结论让藏家大失所望。这让我深刻体会到,面对无名手稿,鉴定专家的压力其实也很大,既不能看走眼,也不好说假话。

我不是手稿学专家,也不擅长史料学,只是偶尔涉及,略有体会而已。1992年中华书局刊行《中华书局收藏现代名人书信手迹》[29],我为其撰写书评,提及最有史料价值的当推小说家李劼人的14封信,因集中围绕《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和《大波》的创作来展开,是了解其创作构思的第一手资料,研究者不可不读:“当年读这三部曲,对《死水微澜》中的蔡大嫂和《暴风雨前》中的伍大嫂这两个人物形象颇感兴趣,其风骚、世故与泼辣表现得恰到好处,同时代作家中除茅盾外几无此笔墨。沈、李二君都对左拉感兴趣,可在写风骚女性方面似乎还别有师承。茅盾作过《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一文,虽说斥之为只有性交而无文学,可毕竟下过一点研究工夫;李劼人则未见其受传统艳情小说影响的蛛丝马迹,故不敢贸然论述。如今竟在李氏1935年5月12日致舒新城信中发现如下一段文字,足见当年之预感不无道理:‘上海容易物色未经删节之淫小说(无论版本、石印皆好),如《绿野仙踪》、《金瓶梅》、《品花宝鉴》、《痴婆子》、《拍案惊奇》、《欢喜冤家》及其他新著,能无请兄随时代为留心,购寄费若干定兑上。何以必看此等书,此中有至理,缓当详论。’舒新城是否有负所望不得而知,李劼人的‘此中有至理’也未见详论,但这一阅读思路对其小说创作的影却是显而易见的。”[30]

十年后,收藏家程道德教授给我看了装裱好的八页梁启超手稿,后面有文物鉴定专家史树青先生的跋,称“此梁任公先生手书清华学校讲稿也。……任公此文写于民国十四年任教时,谓学生作文不拘文白,亦先生生平为文主张也”。因术业有专攻,史先生跋语中间部分的铺陈多有失误;至于断此乃梁启超手书,我是信服的。除了纸张及书风,我更看重文稿的内容,八纸文稿背后,隐含着一段现代思想文化史上引人注目的故事,其所涉及的中学国文教育,时至今日仍是个棘手的难题,于是我展开了深入论述[31]。

我为数不多的手稿研究工作,最得意的还属《鲁迅为胡适删诗信件的发现》以及《经典是怎样形成的:周氏兄弟等为胡适删诗考》[32]。这两篇文章各有侧重,前者是介绍资料,后者乃阐发理论。在我看来,手稿研究必须兼及两者,既能坐实,也可发挥,这才比较完美。至于编印《游侠·私学·人文——陈平原手稿集》(越生文化,2020),还写了篇《自将磨洗认前朝》的自序,那是为了纪念一个消逝了的文化/文学时代,更多的是怀旧,没有多少学术价值。

相对来说,夏晓虹辨认及编排林纾家书[33],本身是一个学术成果,也给学界的进一步研究提供了很大方便[34]。更值得表彰的是她借考辨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梁启超六篇文稿,讨论在清末预备立宪的初始阶段,梁启超如何经由代拟折稿与直接上书的方式,以海外逋臣的身份,反得以强力介入朝廷最核心的体制改革[35]。如何将零碎的资料(手稿)编织进庞大的知识系统,上串下联,给出准确定位与深入阐释,这对学者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

夏晓虹、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

只是提供资料,当然也有贡献;但若能同时展开论辩与阐释,无疑更有意义。关于手稿研究,我只是浅尝辄止,以下两段话,均属于拾遗补缺性质。前者录自十几年前的《“未刊稿”及其他》,后者则是去年在一个学术座谈会上的发言。因不是完整论述,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断想”,故分割开来。

名人留下来的文稿,即便只言片语,也都值得珍惜,这我承认。但有些东西是给人阅读、品味的,有些东西则是供查阅、使用的,功能及价值不一样。如果已经公开发表,即使内容重复或目前看来有违碍处,比如像周作人的文章,我主张照单全收;但如果是草稿,则又另当别论。换句话说,处理未刊稿时,应该更多考虑作者的意愿;对待已刊稿,则着重保护读者的知情权。前者,不是为了掩盖某些“历史真相”,而是基于对作者的尊重,以及对文章、学问本身的敬畏[36]。

老朋友告知,若身体实在不行了,第一件事要把硬盘毁了。为什么?今天我们几乎所有人的写作都在电脑里面,其中有完成稿,有未定稿,还有若干片段以及参考资料等。有些篇章虽不完善,但毕竟是你的心血;有些很精彩的文字,但属于别人,你保存下来是作为参考资料。若你有幸或不幸成为专家的考察对象,把这些“文稿”全都混为一谈,那可真是冤枉呀。以前手稿保存困难,见到研究对象的只言片语,我们都很珍惜,会拼命挖掘,唯恐有遗漏。以后的问题则是如何甄别,电脑里保存的文字(手稿),并非都值得关注,如何在海量的数据里沙里淘金,是个难题。若见猎心喜,胡乱发掘新资料,说不定会制造很多冤假错案。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位学者被揭发抄袭,据说是当年在国外读书,做了很多笔记,没有标记清楚,以后写作时直接引入,误以为是自己早年的独立思考。本人尚且有此混淆人我的危险,他人判断起来就更困难了。除了未成型的文章,不成熟的思考,别人的资料,还有个人隐私等,若被错误使用乃至引申发挥,后果不堪设想[37]。

这些都属于说开去了,但也可见此话题复杂,边界不大好勘定。正因深感手稿研究的视野、方法及策略,包括其得失成败,值得深入探究,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我才不揣冒昧,斗胆地抛砖引玉。

2021年5月12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注释:

[1]国际中文版《不列颠百科全书》第二册73页,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2年。

[2]西方也一样,“印刷术的发明结束了大规模的由不留姓名的人氏手抄文稿的工作。代表个人的标志开始受到重视”,参见国际中文版《不列颠百科全书》第二册73页。

[3]参见陈平原《自将磨洗认前朝——<游侠·私学·人文——陈平原手稿集>序 》,《书城》2020年第3期。

[4]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第13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5]参见周海婴《鲁迅与我七十年》第269—273页,上海:文汇出版社,2006年。

[6]1976年10月18日《中共中央关于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事件的通知》指出:王、张、江、姚“他们有计划有预谋地伪造了一个‘按既定方针办’的所谓毛主席的临终嘱咐,在9月16日的两报一刊社论中发表,并连篇累牍地加以宣扬”。见张树军、高新民主编《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历史档案》(上)第27页,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8年。

[7]参见齐得平《我管理毛泽东手稿》,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5年。

[8]“文艺复兴时期诸如达·芬奇、米开朗基罗、阿里奥斯托、丢勒之类的伟人,大都有手迹保存于国立图书馆。这些手书真迹多为私人或官方函牍,其文学或历史的意义大于手迹本身的价值。18世纪以后,几乎艺术、科学与社会各界的知名人士皆有手稿留存,数量亦越来越大。名人的私人和半官方文稿皆由档案馆和图书馆大量搜集收藏,也包括几乎所有名人的亲笔签名样本。”见国际中文版《不列颠百科全书》第二册73页。

[9]此文初刊《历史研究》2007年第2期,后因2007年5月31日《南方周末》的摘编而广泛传播。

[10]参见陈平原《收藏校友的足迹》,2014年11月12日《南方都市报》。

[11]参见陈平原《“思乡的蛊惑”与“生活之艺术”——周氏兄弟与现代中国散文》,《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1期。

[12]参见《<胡适留学日记>拍出1.3915亿元,创世界最贵日记纪录》,“中国新闻网”2020年10月17日。

[13]参见《钱锺书书信手稿拍卖案一审审结》, 2014年2月18日《光明日报》。

[14]参见陈平原《为何以及如何编“全集”——从<章太炎全集>说起》,2014年6月25日《中华读书报》;《新华文摘》2014年18期(9月)转载。

[15]参见《文艺史料学的问题与方法研讨会纪要》(王亚惠),《南方文坛》2021年第1期。

[16]参见《文艺史料学的问题与方法研讨会纪要》,《南方文坛》2021年第1期。

[17]“除了已经发表过的一百二十二封信,收入全集的一千四百七十六封信多数是未发表过的。在筹划《沈从文全集》九年时间里,搜集到这样数量的书信确实不容易。”参见刘红庆《沈从文家事》第228页,北京:新星出版社 , 2012年。

[18]参见《文物局优先购买嘉德09春拍陈独秀等致胡适信札》,“中国新闻网”2009年6月5日。

[19]参见欧阳哲生《新发现的一组关于<新青年>同人来往书信》,《北京大学学报》2009年第6期。

[20]参见《<鲁迅手稿全集>文献整理获新成果》,2014年12月26日《文汇报》。

[21]参见朱正《鲁迅手稿管窥》第216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

[22]王得后著《<两地书>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初版,1995年重版;朱正著《鲁迅手稿管窥》(1981)后改题《跟鲁迅学改文章》,长沙:岳麓书社,2005年。

[23]参见陈子善《郁达夫<她是一个弱女子>手稿本》第154页,《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

[24]参见樊骏《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第255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

[25]参见舒乙《呼唤手稿学》,2002年7月18日《人民日报》。

[26]参见王锡荣《手稿学在中国》,2015年10月26日《文汇报》。

[27]如2016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刊行《上海鲁迅纪念馆藏中国现代作家手稿选》,收集鲁迅周边五十家手稿;2016年上海文化出版社推出王锡荣主编《中国现代作家手稿及文献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20年12月13—14日,上海交通大学中国作家手稿研究中心、东北师大新文学手稿文献研究中心联合主办、上海图书馆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协办的“中国手稿学国际学术研讨会2020”,以线上线下结合的方式举行。

[28]参见《杨天石:整理<钱玄同日记>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傻的事》(陈菁霞), 2015年2月9日《中华读书报》

[29]此书中华书局2012年再版时,缩小开本,且大为删减。

[30]陈平原:《书札中的文人与书局——读<中华书局收藏现代名人书信手迹>》,《读书》1992年第6期。

[31]参见陈平原《八十年前的中学国文教育之争》,2002年8月7日《中华读书报》。

[32]陈平原:《鲁迅为胡适删诗信件的发现》,《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10期;《经典是怎样形成的:周氏兄弟等为胡适删诗考》(上、下),《鲁迅研究月刊》2001年第4、5期,人大报刊复印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2001年第7、8期。

[33]夏晓虹、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

[34]陈平原据其中述及大学堂之事的七封信件,考察了林纾被解聘前后的人事纠葛和心境变化,参见陈平原《林纾与北京大学的离合悲欢》,《文艺争鸣》2016年第1期;宋雪则由四封林纾家书,探求民初北京一桩刑事案件,参见宋雪《法制肇建时代的新闻追踪与社会观察——民初北京陈绳被害案背后的文化心态》,《汉语言文学研究》2015年第3期。

[35]参见夏晓虹《梁启超代拟宪政折稿考》,初刊《现代中国》第十一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9月;后收入《梁启超:在政治与学术之间》(北京:东方出版社,2014)及《阅读梁启超·政治与学术》(北京:东方出版社,2018)。

[36]陈平原:《“未刊稿”及其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年第3期。

[37]见《文艺史料学的问题与方法研讨会纪要》,《南方文坛》2021年第1期。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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