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这个饼，做得可还行？
五胡十六国（304年-439年）那会儿，有部印度传来的佛经，叫《大智度论》，里面有个佛法故事，说一位婆罗门修净洁法，凡事都讲一个“净”，后来因为某些因缘，来到不净国。他内心十分忐忑，担心这不净国东西太脏，自己一不小心就要破戒。正想着，见路边有个老婆婆卖白髓饼，看样子似乎很干净，婆罗门顿时放心，请老婆婆每天给自己送饼吃，防止破戒。有钱赚，当然是好事，老婆婆便照着婆罗门说的那样，每天给他送饼，滋味如想象中的好，且干净，这婆罗门忍不住“欢喜贪著饱食”，吃得不亦乐乎。却没想到时间长了，饼渐渐无色无味起来。婆罗门眉头一皱，怀疑老婆婆杀熟，偷工减料，便在她送饼时质问到底怎么回事。这老婆婆面色不改，坦然回答：“痈疮已经好了。”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婆罗门一片茫然：“我吃饼，和痈疮好没好有什么关系？”老婆婆似乎也有些诧异，看他一眼，解释道：“我家夫人，之前隐私部位长了痈疮，大夫说，用面、酥、甘草热敷，等痈疮的热脓流出来后，便把这些东西统统在面团里去，做成饼，拿到街上去卖。有痈疮热脓，所以饼能够味色俱佳；可现在夫人的痈疮已好，没了调料，饼当然就无色无味了。”“譬如一婆罗门修净洁法。有事缘故到不净国。自思我当云何得免此不净。唯当干食可得清净。见一老母卖白髓饼而语之言。我有因缘住此百日。常作此饼送来当多与价。老母日日作饼送之。婆罗门贪著饱食欢喜。老母作饼初时白净。后转无色无味。即问老母何缘尔耶。母言痈疮差故。婆罗门问。此言何谓。母言。我大家夫人隐处生痈。以面酥甘草拊之。痈熟脓出和合酥饼。日日如是。以此作饼与汝。是以饼好。今夫人痈差。我当何处更得。婆罗门闻之两拳打头捶胸吁呕。我当云何破此净法我为了矣。”
——《大智度论·初品中十想释论第三十七》
嗨呀！看前面，这饼何其好吃，读后面，制作方法何其恶心！不说这修净洁法的婆罗门要“以拳自打槌胸干呕”了，就是平常人听了，恐怕胃里也要翻江倒海一番。我当初读完这则故事，对髓饼心生畏惧，后来见《齐民要术》写髓饼，说它“肥美”，蜜脂油气烘烘而来，仿佛能看到这髓饼外面那层润浸油皮儿，这才心思一转，明白《佛说优婆塞五戒相经》里“龙复雨雹，莎伽陀即变雨雹作释俱饼、髓饼、波波罗饼”的欢喜心。“长老莎伽陀即入三昧，以神通力身亦出烟。龙倍嗔恚，身上出火，莎伽陀复入火光三昧，身亦出火。龙复雨雹，莎伽陀即变雨雹作释俱饼、髓饼波波罗饼。龙复放霹雳，莎伽陀变作种种欢喜丸饼。”
——《大藏经·第1109部·佛说优婆塞五戒相经》
髓饼是从印度传来的舶来品，但汉地本土的饼食也不少。中国人吃饼的历史很早。《墨子》讽刺人贪心不足蛇吞象，说他拥有的牛羊食物不计其数，吃都吃不完，“见人之作饼，则还然窃之”，看到人家做饼，竟然还要去偷。可见春秋战国那会儿，人们已经开始吃饼。到汉代，饼更普遍了。烤饼、蒸饼、煮饼、炸饼，种类也多，只是滋味说不上好，甚至煮饼和水溲饼，“得水即冷坚不消”，吃了还不好消化，容易积食得病。自汉代往后，到魏晋南北朝那会儿，情况就大不相同了。饼的种类更多，不必说，味道也好起来了。甘肃魏晋壁画
有种白饼，初读《齐民要术》，见贾思勰写“以白酒六七升酵中”，以为是用人们常喝的高粱白酒和面，谁知这白酒原来却是甜酒酿！甜酒酿加到面粉里作饼，带着一丝微甜酒气，入口软糯，回味绵长。另有一种豚皮饼，又叫“拨饼”——魏晋南北朝时的饼，几乎每样都有不同名字，真烦人！——做法十分新奇，先把粉浆调好，再倒入在沸水中烫热的铜钵，“以指急旋钵”，快速旋转，以使粉浆在铜钵上均匀分布，凝固成形。这种饼，煮好过水后，皮儿雪白弹滑，手指轻戳，颤颤发微，跟豚皮似的，所以叫豚皮饼。再用热滚滚的肉汤一浇一淋，嫩滑鲜美，极佳。如果不爱咸，那也可以淋些酪浆，或者脂麻捣碎，加蜜或麦芽糖煮成糊（跟现在的芝麻糊似的！叫胡麻饮），再把豚皮饼放进去，芝麻润厚的香气，随软饼皮顺喉而下，滋味更好。现在陕西的“绿豆粉皮”，广东广西的沙河粉，都是用这种古法做成的。还有加了羊肉、葱白的烧饼——到唐代武则天那会儿，有个侍御史叫侯思正，让人给他做饼，专门叮嘱：“葱少点，肉多点！”又抱怨：“市面上那些卖饼的，太坑了！葱多肉少，欺负人哪？”骂骂咧咧，极其不满。这事儿传出去，人家觉得有趣，还专门叫他“缩葱侍御史”。“思正尝命作笼饼，谓（谓字原空缺，据明抄本补）膳者曰：“与我作笼饼，可缩葱作。比市笼饼，葱多而肉少。故令缩葱加肉也。”时人号为“缩葱侍御史”。”
——《太平广记·卷第二百五十八·嗤鄙一》
这种肉葱饼是咸口儿，魏晋南北朝时还有种截饼，又叫“蝎子”，是甜口儿。和面时一定得搁蜜，若没蜜，就将甜枣煮成汤，取汤汁加进去；再不然，牛羊油脂、牛羊乳也成，总之得甜、得润。这样甜润的饼做出来，什么味道？“入口即碎，脆如凌雪”，咔咔几下便吃完，舌头在嘴巴周围一卷，脆甜饼渣入口，又添几分余味。种类数不胜数，更不必说饼食之外，还有其他类型的面食了。这些或烤或煮的面食，固然味道不错，但吃久了，也觉得烦，想换换吃法花样，比如油炸。有种面食，叫粔籹，战国时就有了。宋玉写《招魂》，“粔籹蜜饵，有餦餭些”，意思是祭神时候，得供奉粔籹这样的甜食做点心，才能显示出对神的尊敬。这食物流传下来，到魏晋南北朝时，名字摇身一变，改作“膏环”。膏环膏环，名如其物，是在粔籹的原有配方上做了调整，改用猪油熬炸，更有油气儿，所以要叫“膏”。嚯，这么多饼，听着就要口水直下三千尺了！要是生在那个时代，什么时候饿了，便到店里索饼一碗。氤氲白雾中，见店家切面团，煮下锅，眼睛笑得眯起来，喜滋滋地等饼吃。谁知端上来，定睛看，一碗粗面条！店家理直气壮，大有你不吃、不给钱，就要给你好看的意思。可后来人谁知道？索饼不是饼，是面条。宋代之前，中国还没有“面”这个说法，只要是用面粉、水和在一起混合而成的食物，都叫“饼”。“索饼”，不是“索取饼”，“要吃饼”的意思，而是面。古人有言，“大者谓之索，小者谓之绳”，索饼索饼，就是像绳子似的、需要揉成细长条的面食。所以无论敦煌壁画里看到的“索饼”，还是距今约 4000 年左右的青海民和喇家遗址里出土的目前所知最早的“索饼”，都是面条。与一般的饼不同，面条软烂，利于消化，所以张仲景在《伤寒论》里说，病根太深，手脚冰凉的时候，“食以索饼”，给病人吃点面条。如果吃下去，身上能微微发点热，说明胃气尚在，还有机会救一救；如果不行，大罗神仙恐怕也无能为力了。到唐代，医家依然用索饼食疗养胃——这几乎成了延续到现代的传统。只是唐代索饼的花样多了不少。譬如有种黄雌鸡索饼，和面的汤汁儿很讲究，加入桂末、茯苓末这些药材就罢了，竟然还有鸡肉羹！这种索饼，做出来味道当然鲜美非常，再食欲不振的人，也能吃上几口。也是在这时候，索饼随着佛教传入日本，因为是小麦做的，所以也叫“麦索”，常在宫廷、寺庙举办茶会时吃。这吃法宋代人可看不上！面难道只能用小麦做？花样多着呢！有种“玉延索饼”，把山药蒸煮碾碎，过滤后倒入竹筒里，在醋里过一过，水洗后就是别有风味的“玉延索饼”，山药面了。那时面食种类五花八门，魏晋南北朝时向来被人津津乐道的汤饼——著名美男子何晏因为太白，魏明帝曹叡总怀疑他在脸上涂了许多白粉，便让他在盛夏时入宫吃饼。何晏吃得满头大汗，不停用阔袖擦脸，却依然还是那么白！曹叡才终于相信他是个天生白皙、容貌俊俏的美男子。这故事放在宋代，可就不值一提了。宋代人问：“汤饼汤饼，什么汤煮的？普通白水滚一碗，滋味寡淡，这东西可没法吃。”那要怎么吃？寻常一点的，嫩笋、小蘑菇、枸杞头混在一起煮，稍加薄盐点入味，把面放进去，汤汁儿浸透，吃一口，山珍野味，“鲜掉眉毛”！复杂一点的，把白梅、檀香末混在一起，加水和面，再用模具刻成梅花形状，放在鸡汤里煮。又有鸡汤的鲜味儿，又有檀香梅花的淡香，清淡不腻，叫人忍不住大快朵颐。这时候，你要是“索饼”，店小二便报：猪羊生面、丝鸡面、三鲜面、鱼桐皮面、盐煎面、笋泼肉面、炒鸡面……客官你要哪一种？晋唐来的客官也不知道要哪一种，只知道他宋人会吃，花样叠出。为了便于分工、买卖，“饼”和“面”，便也渐渐分开说了。参考文献：
《齐民要术》贾思勰
《山家清供》林洪
《四民月令》崔寔
《太平广记》李昉等人
《世说新语》刘义庆
《大藏经》
《梦梁录》吴自牧
《伤寒论》张仲景
《高昌国佛教寺院经济研究》张重洲
《漫谈“饼”字》杨欣安
《唐代的饮食文化》姚伟钧
《中国传统食品东传日本探述》林正秋
《除中危候初探》董胡兴
《“食以索饼”新解》李世杰
《《伤寒论》中建安、不中、索饼考》沙涛
《汉唐长安“饼食”综论》贾俊侠
《文化交流视域下的面条与面条文化》郑南
《再谈“喇家索面”与中华面条...千年的奇妙饮食》的相关问题》赵荣光
《略说日本的素面、乌冬面和荞麦面》徐静波
《南北朝隋-唐五代饮食类概念场演变研究》高远
《唐宋时期面点研究》彭嘉祺
《唐五代敦煌人的饮食品种研究──敦煌饮食文化研究之三》高启安
《敦煌文献中的“须面”》高启安
《“饼”源“胡”说——兼论数种面食名称的起源》高启安
《说“馎饦、饽饦儿、圪饦儿”》黑维强
《唐五代敦煌农业专题研究》郝二旭
《唐五代敦煌地区的面粉加工业》郝二旭
《浅析甘肃饮食文化的区域特征》陈娟娟
《马头盘功能及出现时代新论》高启安
《饺子其实最早是一种外来食品...专访兰州财经大学高启安教授》叶俊士
《汉唐时期西域小麦种植拓展与动因研究》蒋静
《生态移民的文化传承与调适研究》焦炎博
《面食之路》惠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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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教育：给孩子提供一种全新的学习方式——在博物馆中学习。让孩子在历史文化遗迹中认识世界、感知世界、探索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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