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八月,身无分文、足踝受伤行动不便的常玉,在工作室瓦斯中毒而死,终年六十五岁。随后常玉的作品成捆地出现在巴黎拍卖市场,售价仅数百法郎。
如他所说,
“我们的步伐太过时。我们的躯体太脆弱,我们的生命太短暂。”
在2014年香港苏富比的春季拍卖上,常玉的画作再次成为焦点—— 这幅曾在1958年参选法国“Jansonne三年展”的《聚瑞盈馨》,画的是一株高耸挺拔的万寿盆菊,用色典雅浓艳、碧翠交辉。
2014年3月13日,香港苏富比预展常玉画作《聚瑞盈馨》,成交价8076万港元。
我们总是以为,常玉是一个生前不得志,死后成大名的画家。
但假若常玉知道,《聚瑞盈馨》在半个世纪后被预估出远超四千万的成交价,想必也只是在嘴角浮起同样无所谓的弧度。
他早就看破了。
“我的生命中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画家。关于我的作品,我认为毋须赋予任何解释,当观赏我的作品时,应清楚了解我所要表达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概念。”
有人说常玉是中国的梵高、莫迪里阿尼,但也许,他更像游荡法国的曹雪芹。
1901年10月14日,常玉出生于四川顺庆城内书香世家。父亲常书舫为当地画师,母亲乔氏是当地商家女儿 。常玉排行第六,14岁即随著名文学家和书法家赵熙习书画,耳濡目染,起点甚高。
常玉的长兄常俊民经营着四川最大的丝厂,二哥常必诚早在1910年左右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归国后在上海创办中国最早的牙刷厂——“一心”牙刷厂,由常玉负责设计包装和广告。
1920年,因为大哥常俊民的支持,常玉赴法学习绘画。巴黎画派也可以说是荡子画派,艺术家们都是在巴黎的异乡客,莫迪里阿尼来自意大利,苏丁来自立陶宛,奇斯林来自波兰,藤田嗣治来自日本……常玉没有执著于自己的中国身份,天性的轻盈让他和巴黎无缝对接。
当徐悲鸿在达仰教授的工作室刻苦作画练习基本功,渴望以西方的训练改革中国绘画的时候,常玉却穿着考究,和美丽的法国女友坐在圆顶咖啡馆讨论蒙帕纳斯的气温会不会比枫丹白露高那么几度。
他画《金瓶梅》彩漆屏风,画盆花,画裸女,但他从不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艰难考虑。这个富贵闲人甚至很少跟朋友谈论艺术和自己的画, 他最喜欢的,就是用毛笔画素描引得女同学倾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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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常玉与约翰·法兰寇。荷兰作曲家约翰·法兰寇在常玉困难时期伸出援助之手,是常玉后半生的知己与赞助者。
常玉读《红楼梦》,拉小提琴。常玉,宝玉,都是这个玉字。他和宝玉的出身相似,命运相似,性格也相似。常玉翩翩公子,无比喜欢女性,绘出几百位女性,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沉迷于美和纯粹。宝玉会为落花而哭,把读书求功名叫做禄蠹,对所有丫鬟都叫姐姐妹妹,写出《芙蓉女儿诔》。
朋友王季冈这样回忆道:“(常玉)住St.Michel街边旅馆三楼一斗室……外出随带白纸簿和铅笔。坐咖啡馆,总爱观察邻桌男女,认有突出形象者,立即素描;亦课外作业自修也……有时家中汇款未到,无多余钱,辄啃干面包,喝自来水度日。惟一值钱的照相机,时常存入当铺,或向我告借几十万。待家款到,再赎再还……其人美丰仪,且衣著考究,拉小提琴,打网球,更擅撞球。除此之外,烟酒无缘,不跳舞,也不赌。一生爱好是天然,翩翩佳公子也。”
然而剧情急转直下,到法国的第十个年头,常玉长兄常俊民经营的丝厂受到日本生丝倾销中国的巨大影响而倒闭,次年慨而离世。
失去经济来源,常玉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按照很多人的逻辑,常玉应该就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负起对家庭的责任。但他没有。继承遗产之后,常玉如常挥霍,过了一段富足的生活,然后才尝试开始养活自己。
曹雪芹也没有重新科考做官,发家致富,改换门庭。他隐居西山,秋窗风雨,十载增删,唯一的友人也只有脂砚斋。
徐志摩在与友人的信中称常玉的裸女画有一双“宇宙大腿”。
常玉拒绝长大——某种程度上,这种长大,就是走进世俗里去。
他拒绝。用现在的话说,是他作死。
1929年常玉结识了巴黎大收藏家侯谢,候谢,是毕加索的经纪人。
在侯谢的经营之下,常玉开始大量参与秋季沙龙和独立沙龙展,特别是在欧洲地位很高的法国杜勒里沙龙(Salon des Tuileries),常玉在巴黎声名鹊起 。
侯谢非常欣赏常玉,至1931年,侯谢已经收藏了常玉的111幅油画和600幅素描。
大概在30年代结识侯谢,是常玉最为春风得意的时期。1932年,常玉荣幸地入选《1910-1930当代艺术家生平大辞典》,考虑到当时中国的国力衰弱以及欧洲的种族歧视严重,常玉能以中国人形象获此殊荣,实属不易。
但常玉骨子里或许认为自己是士大夫,画画乃是末流小技,卖画更是不上台面的事。他对画商有一种天然的厌烦。
常玉不能容忍画商凌驾于自己之上,但他要的“平等关系”很难实现。
1932年,侯谢断绝了与常玉的合作关系。
幸运的是,荷兰作曲家约翰法兰寇顺势替补了侯谢的位置。在法兰寇的鼎力支持下,常玉成功举办了个人画展,物质上得到充分回报。
或许是同为艺术家的原因,法兰寇对待常玉的友谊显然比侯谢更加“铁杆”,即使在他快步入棺材的前夕,也不忘在1932年所立的遗嘱中对常玉提出接济:“我无条件的遗赠给1900年出生于中国四川,现居于巴黎的常玉先生,每3个月一笔500法郎的年金。”
每季度五百法郎,显然不够常玉花的。
其实当时有很多人想买常玉的画,如果靠卖画为生,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常玉卖画非常苛刻。请他画像,他约法三章:一先付钱,二画的时候不要看,三画完后拿了就走,不提意见。
即使这样苛刻的要求,依然有画商找上门,友人庞薰琹羡慕地说:“是不是他没有办法使自己的生活过的好些呢,完全不是。我亲眼多次看到常玉被人包围,要买他画的线描人物。”
但常玉对待画商的手段,实在是不太友好,比如,预先收取画商定金,未履约交付画作,画商让他退钱,他摆摆手说钱早已花掉了。
常玉宁愿将画送给别人,也不愿把画换取已经送上门来的钱。他还告诫庞薰琹:“千万不要上画商的当。”
“不合作”,不靠谱,这种态度使常玉和画商乃至整个艺术市场渐行渐远,日渐潦倒和困窘。但他像杜尚一样,“即使要饭,也不回国”。
怎么评价他呢?在世俗的角度,这是自己作死。但是在艺术家的角度,也许他和贾宝玉一样,早就认为世间人们争名逐利、汲汲营营是“禄蠹”之举,早早窥见了生命的虚无本质。
但他又要花钱,钱在他的世界里,并不算个东西,像流水一样地花出去。他也并不在乎,它们是怎么来的。
常玉早期的作品,受巴黎浪漫情调的影响,画面大都由白、粉红、赭黄等浅色块构成主调。
枯枝 1950年代 油画木板。晚期的常玉受到漆器的启发,作品中大量融入民俗艺术,在深色的背景中勾勒出简单的线条。乌铁一般的线。肯定明确,入木三分,不再是迷梦。
大哥去世之后,失去经济来源的常玉也有一段时间依靠妻子玛索生活,玛索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法国女生。常玉常说自己深爱着玛索,然而他根本没法保证自己的专一。他和画室里许多女模特有着暧昧的关系,玛索几次在画室里看到丈夫和别的女人亲亲我我。每一次被妻子发现之后,常玉都不当什么大事,他曾经坦率地对徐悲鸿说:他离不开漂亮的女人。
放纵的感情生活某种程度上是常玉的灵感来源,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是对于玛索来说,这是数年如一日的凌迟,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愤怒,都无法换来丈夫全心全意的爱。
贾宝玉说“我见了女儿就觉得清爽,见了男人就觉得浊臭逼人。”常玉喜欢美丽的女性,谁不是呢?但他对女性抱有的是永恒的欣赏。就像吃女孩嘴上胭脂的宝玉,不仅仅是生理需求,在他的画里,我们更多看到的,是纯粹无功利的审美。无论是《四裸女》还是《坐着的裸女》,都一气呵成、清新诙谐,流淌着纯真的爱欲和幽默的想象力。
但是玛索是无辜的,在常玉又一次拿她的首饰去典当时,她愤怒了,与常玉离婚。
这对于玛索而言,无疑是个正确的决定。也许常玉这种人,就不该结婚。
常玉去世前一年,他绘制的金瓶梅彩漆屏风被潘玉良晚年男友收藏,装饰在其开设在圣苏尔必斯街上的中国餐馆里 。那屏风背后,常玉用小楷写满了《金瓶梅》诗句以及男女之间媾合的私情。
中国花布上的粉红裸女 1930年代 油画木板
红楼梦曰“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常玉两者兼美。人们说,他是情僧,是荡子,是梦中人。
之后常玉以各种零工为生,餐馆打工,家具厂画屏风。
1948年夏季,著名画家吴冠中在巴黎碰见过常玉,他用“居无定所,潦倒落魄”来形容这位才子。常玉倒显得很无所谓,他表示哪儿舒服就呆在哪儿。就在这一年的9月,他揣着29幅画作前往美国纽约寻找机会,试图清售这堆画作来改变每天吃热狗的糟糕现状,但一幅也没卖出去。他这才发现,自己的销路,真的会被自己作没了。
但常玉的画太好了,国内仍有人记得他,美术教授黄永玉上报说:“中国一位非常聪明的画家住在巴黎,名叫常玉。常玉很老了,一个人住在一间很高的楼房的顶楼。一年卖三两张小画,勉强地维持着生活。”文化部注意到这个画家,请人去说服他回国任教,本以为会很容易,但常玉说,“我现在称不上快乐,但也不感觉苦,只是习惯了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的状态。”
又过了几年,常玉更加老而行动不便,他画室的窗子坏了无人修缮,自己架梯子去糊窗户时跌落,让他感到了年老独居的恐惧。这时台湾官员请他回台任教,常玉一下就同意了,还将自己的一部分作品提前运抵台湾。台当局给他四百美元作路费。
但经历了这么久的贫穷,他骨子里的富贵依然让他没有珍视这笔经费。他揣着钱先去埃及玩了一圈,最后没能到达台湾。没能抵达的原因有说是护照原因,但也有说是他把路费都花完了。
总之常玉没能去成台湾,但画却到了,他回到巴黎,向台当局索要画作,却没要回来。
1966年8月12日凌晨,人们发现常玉在巴黎的蒙帕纳斯工作室中去世,因煤气泄漏,胸口还横放着一本书,生前经常戴的一只通体碧绿翠玉指环随着主人去世也神秘消失。
台湾也没把常玉的作品当回事,一直到上世纪80 年代,欧洲和台湾艺术界才逐步发现常玉的价值,重新整理建构他被遗忘的人生经历和艺术作品。八十年代,台湾的不少画商因为常玉的遗作而暴富,后来有良心不错的画商,专门到巴黎的贫民墓地里找到草草埋葬的常玉坟墓。
因为巴黎的墓地有年限限制,常玉死后,朋友们凑钱给他所买墓地的年限,也恰恰就到这一年。
恰恰在这一年,台湾画商到了巴黎,出资为常玉的墓地又买下了二十年的使用权,一生孤苦潦倒的常玉才免去尸骨无存,终究瞑目。
常玉的作品有浓重的中国风
常玉像艺术的稚子,触动人心中对柔软的底色——生前不乏成名的机会,但他从未挺身相迎。
如今常玉作品动辄拍出上亿的价格,但和他也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常玉的灵魂得以被人们一次又一次地看见,被那单纯的花,优美的裸女,孤独的马而触动。他留给世界最大的财富是他的心性——“一生爱好是天然”、纯真而不染尘滓的襟怀。
常玉没有杰伦MV里的逢迎和情商,在巴黎的常玉说,“一个人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作为一个老天爷追着喂饭到嘴里的艺术家,但凡他有那么一丁点世俗的考量,都不至于会这么惨。
常玉最后一幅作品 孤独的小象
但是他不会去做这些,他只是一个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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