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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日寇投降。9月，我从川西李庄来到重庆，随即由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主任委员杭立武，副主任委员马衡、梁思成派我任该会的平津区助理代表，北上开展工作。当时缺乏交通工具，不知何日始能成行。恰好此时美国纽约大都会美术馆副馆长翟萌，持联合国教科文总部函件来到重庆，声称委托来华了解战后文物损失与保护情况，希望获得批准访问成都、西安、北平等地，并盼有译员偕行。至于交通问题，美国空军不难解决云云。马、梁两先生建议由我任翻译，经杭立武同意，于10月初启程。
沈尹默（1883-1971）
行前，我去沈尹默先生家请安辞行。由于沈老和舅父金北楼先生有乡谊，早年即订交，故1943年我初抵重庆即登门拜谒。次年在李庄，为求题先慈遗稿《濠梁知乐集》书签及“俪松居”斋额，也曾几次上书。因此沈老亲切地视我为侄辈。他详细询问将如何开展工作，追还被掠奈文物，并予指示鼓励。同时他已知道兼士先生将兼任平津区代表，我正好在兼老直接领导下工作。
那天在沈老案头见到手书词稿，我特别喜欢其中的两首踏莎行，请求赐书在扇面上。幸蒙沈老俯允，命次日走领。
下录两词及题识：
草草杯盘，寥寥笑语，闲秋知有安排处。高花自在倚春风，无心低逐江流去。蝶舞方酣，莺啼如故，青芜没尽门前路。此间信美不如归，为谁更向他乡住！
海国长风，山城苦雾，云情萦惹江头树。入间能有几多程？迢迢不断天涯路。花底闲行，樽前小住，匆匆燕子来还去。寻常事已不寻常，年华总被东风误！
右调踏莎行。鬯安将北归，持扇索书，且欲得此二阙，即如其愿与之。乙酉秋日，尹默。
两词当作于1942年前后，写出了寄居山城，有家归不得的心情。尽管含蓄隐约，也能感觉到对当政者的愤慨和谴责。“蝶舞方酣，莺啼如故”，是说国难当头，还在醉生梦死，歌舞升平。更为丧心病狂的是不全力杀敌，反残害自家抗日力量，岂不是“寻常事已不寻常”！正由于种种倒行逆施，误了全国人民大好年华。
书扇之笔，看得出已颖退锋秃，沈老又在病目。而信手书来，似无可无不可，既精光外溢，又真神内含。可悟何谓随心所欲，已臻化境。
张大千（1899-1983）
抵达成都，参观华西大学博物馆、访问几位收藏家后，翟萌提出走访张大千先生。我们驱车昭觉寺，在后院东北隅的画室里拜见这位大师。翟萌询问了不少关于敦煌的事，而大千先生感兴趣的却是文物清理工作，两个人说不到一起。直至1951年我读到陈万里先生的文章，才明白翟萌为什么对敦煌念念不忘。原来1925年美国华尔纳二次去莫高窟，企图大规模地盗揭壁画，翟萌就是此行的代理队长。因遭当地人民和陈先生的反对，才未能得逞。很可能大千先生了解翟萌的不光彩历史，只是未当面揭露，免使难堪而已。
我在大学读书时，和大千先生只在中国画学研究会上见过几面，他不可能还记得我。此次拜见，待知我将参加文物清理工作，立即另眼相看。这完全出于他对祖国文物的热愛。我取出随身携带的沈老书扇，他欣然即席挥毫，用砚凹余渖，霎时间把蛾眉全景摄入尺幅之间。他题道:
五年前从渝州还成都，以寇警，飞机绕越峨眉两匝，得纵观三顶之盛。鬯安先生将之北平，因写此以赠其行，并请法教。乙酉九月三日蜀郡张大千爰。
大千先生的称呼实在使我这后生小子愧不敢当，只因我和他的关系不同于沈老，而他又格外谦挹的缘故。
扇中近景，只露山巅，上有桠杈丛树。迎面岭连成嶂，逦迤横开，有奔腾百里、上下千寻之势。山头林木间，三处露出屋宇，正是峨眉三顶。落笔简省，惜墨如金，却少许胜人多许，信是大千先生兴来之作。
法书宝绘，聚于一扇。因舍不得用，始终未上扇骨，只用绢帕包裹，存放箧中。幸而如此，十年浩劫，未随许多成扇，被人抄走。不然的话，也就不堪问了。
到今年9、10月，这段毕生难忘的书画缘将届整整五十个年头。哲人云逝，纸扇犹新，低回展读，对两位书画大师，不禁默然生深远的缅怀，肃然起崇高的敬意。
——是文见1995年7月《锦灰难》贰卷页578-5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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