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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鲜卑人石洞的神奇发现

  • 古籍
  • 2021年12月09日10时

前些天,一位网友给我留言:想跟您闲扯一个事。1980年发现的鲜卑石室里的碑,有没有作伪的可能啊?先认定了一定有这么个碑,再去找,找了两年又找到了,碑文和《魏书》记载又相差无几……好像有点不乐观啊……您从语言学角度八卦下呗。

我不是研究中古史的,实际上我不研究任何朝代的历史。曾经有网友要我开历史学的网课,我说我不敢开,我只敢讲点小学。这是我的本行,讲起来比较踏实。但是,我对历史还是很感兴趣的。网友说的这个鲜卑石室,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有细查。因为读过《资治通鉴》,所以对鲜卑史也有粗略的印象。于是找来相关的论文看了看,这个石室刻文的发现还真的蛮传奇,我在这里简略复述一下。

起先的时候,是《魏书》里记载,说北魏拓跋氏的祖先,曾经住在大鲜卑山的石室里。后来拓跋氏族的人南迁,碰上中原王朝衰落,就不断扩张,先后建立了代国和魏国,这后一个王朝,史称北魏。

太武帝拓跋焘,是北魏第三位皇帝,拓跋焘小名佛狸,辛弃疾的名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里的“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就是描写拓跋焘击破刘宋军,在瓜埠山上建立行宫的事迹。就武功来说,拓跋焘是北魏最强的皇帝。他在位的时候(423-452),先后攻灭了胡夏、北燕、北凉,降服了鄯善、龟兹,驱逐了吐谷浑,南破刘宋。南宋史学家李焘说:“元魏之强,无过佛狸。”说的很中肯。

话说拓跋焘太平真君三年(443),位于东北的乌洛侯国派使者到北魏贡献,言及当年拓跋部落居住的石室还在。拓跋焘就派使者去石室祭祀,并在壁上刻写了铭文。但这个石室到底在哪里,是不是真的存在,一直是个迷。1979年,内蒙古呼伦贝尔旗文物站站长米文平,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听哈尔滨师范大学教授游寿提到《魏书》中记载的这个山洞,当即动了寻找的心思。不久他闻知鄂伦春自治旗阿里河镇嘎仙沟有个大山洞,立刻坐火车前去。嘎仙洞位于二十多米高的峭壁上,米文平上去后,测量了洞的尺寸,发现和史书记载基本相符,他断定这应该就是《魏书》记载的石室,但在壁上没找到刻文。后来他又来了两次,第三次还特意带了工具挖掘,虽然没有发现洞壁刻文,但挖到了一些考古积存,因此更有了信心。1980年7月30三点半,他和几位同事第四次到达石室,其时夏季午后的阳光正好斜照进石室,将石室西侧一块斑驳不堪的花岗岩石壁照得透亮,米文平发现石壁上隐隐有一个“四”字,大喜,凑近抹去石壁上丛生的苔藓杂草,于是,一片清晰的石刻汉字,穿越一千六百年的岁月,重新展示在世人之前,仿佛还能听见当年石洞外“肃肃土局,椓之丁丁”的热闹喧哗。


在考古学上,这是一个轰动事件,当时新华社专门做了报道。据那位网友说,考古和历史记载结合得如此完美,实在令人惊叹,但反而引起了海外汉学家的怀疑:这片石刻是不是作伪。


但恐怕这并不能成为作伪的证据。中国自古以来重视史书,先秦秦汉以下的考古,和史书记载相互印证的事件数不胜数。我至今还记得年轻时候读王国维《流沙坠简》时的惊叹,往往残简上的片言只字,王国维总是能引一段《汉书》详细解读,恍惚能望见当时边郡戍所的炊烟袅袅,以及戍卒们勤苦的劳作,相互之间可怜巴巴的商品交易。如果没有《汉书》,一些断简残编,绝不能展示出如此真切的生活画面。其实别说秦汉以下,就连甲骨文记载的商代世系,也和《史记》的记载若合符节,无疑比嘎仙洞石室要更加不可思议。这也是我一直相信那个神秘的夏代一定存在的原因,虽然西方人都不相信。


读了这个石室的铭文,我的判断是不可能作伪。米文平没有这个能力,除非是国家行为,但作这个伪应该没有什么政治价值。有一位编辑朋友对我的看法不同意,他说,民间作伪高手很多,不必需要什么国家行为。这我也不同意,有人总相信民间高手很多,比如楚简都是民间高手伪造的,上博简和清华简全伪。包括很多高校文史教授都对此深信不疑。但我真没见过民间在铭文石刻作伪上存在什么高手,曾经有人给我看过不少“出土”简牍,一看就知道是照抄的出土竹简,甚至还有人把中山王鼎铭文刻在玉器上的。我个人觉得,相信民间有造伪高手,估计就跟相信民间有武林高手差不多。当然,我的看法可能很偏颇。

对于辩伪,我的感受是:两汉及以前的文献看难易,如果我每个字都能看懂,就会本能怀疑它是假的。两汉以后的文献,如果是典型的叙事书面语,一般来说没有太大难度。所以这种情况下辨认真伪,只好估测现在人能不能写出这样的文言。从石室刻文来看,我觉得现在人写不出来。我们可以看看石刻原文,韵脚部分我都做了标志。不同韵的韵脚,标志有所不同:

维太平真君四年癸未岁七月廿五日,天子臣焘使谒者仆射库六官、中书侍郎李敞傅用骏足、一元大武、柔毛之牲,敢昭告于皇天之神。启辟之初,祐我皇祖。于彼土田,历载亿年。聿来南迁。应受多福,光宅中原。惟祖惟父,拓定四边。庆流后胤,延及冲人。阐扬玄风,增构崇堂。克剪凶丑,威暨四荒。幽人忘遐,稽首来王。始闻旧墟,爰在彼方。悠悠之怀,希仰余光。王业之兴,起自皇祖。绵绵瓜瓞,时惟多祜。归以谢施,推以配天。子子孙孙,福禄永延。荐于皇皇帝天,皇皇后土。以皇祖先可寒配、皇妣先可敦配。尚飨。东作帅使念凿。

这篇刻文,在《魏书》的版本是:

用骏足、一元大武敢昭告于皇天之灵。自启辟之初,祐我皇祖。于彼土田,历载亿年,聿来南迁。惟祖惟父,光宅中原。克翦凶丑,拓定四边。冲人纂业,德声弗彰。岂谓幽遐,稽首来王。具知旧庙,弗毁弗亡。悠悠之怀,希仰余光。王业之兴,起自皇祖。绵绵瓜瓞,时惟多祜。敢以丕功,配飨于天。子子孙孙,福禄永延。

我用word文档算了一下字数,石刻文本铭文主体部分共145字,《魏书》则为125字,少了二十个字,也就是少了五句。上面涂红的五句,就是完全多出来的。其余有的句子虽然两种版本都有,但是打乱了秩序。比如石室刻文“应受多福,光宅中原。惟祖惟父,拓定四边……克剪凶丑,威暨四荒”六句,《魏书》的版本是“惟祖惟父,光宅中原。克翦凶丑,拓定四边”四句,打乱了韵脚。含义也有微妙的变化,石室刻文既写了先祖“拓定四边”的丰功伟绩,也写了在位的太武帝拓跋焘“威暨四荒”的丰功伟绩,但在《魏书》的版本中,拓跋焘的丰功伟绩被删去了,“克翦凶丑”是个威猛的字,被直接从拓跋焘手中剥夺,给了他的列祖列宗。从史实来看,对拓跋焘是不公平的。学者多认为,孝文帝汉化之后,编纂者修改了刻文,删去文字中的鲜卑痕迹,表现了其对汉民族文化的全面肯定。由威震四方导致的远方人稽首来朝,改成“德声弗彰”,表示谦虚,是汉文化的风范,但焉知不是书写者对拓跋焘的否定?古代皇帝在位时,总不免自吹自擂,群臣正直的也不敢多嘴。但死去之后,是非功过,还是要看后世文人的评价。从修改情况来看,恐怕不是因为太武帝自谦,而是编纂者不喜欢他。拓跋焘在位时,制造了北魏历史上最大的文字狱事件,也就是崔浩国史事件,我想但凡是文人,对其肯定没有好感。顺手修改一下其自吹自擂的刻文,也是很正常的。

有个问题值得一说,我在网上看到最新的一篇论文,《刘凯:句读与书写程序——嘎仙洞石刻祝文释读再议》,有这么一段话:


我认为他新改的断句反而是有问题的,因为他完全不顾韵脚。刻文是韵文,韵脚的位置一般是语气停顿的位置。上面的修改,在“福”“父”“胤”处断开,对内容的理解会有一点影响。比如石刻文说“庆流后胤,延及冲人”,“胤”“人”押韵,是六朝时代的真部字,只是平去通押,不够精细,但也可能是和前面的几个仙韵字合韵。意思是说祖先的福善,流传给了后裔子孙,还延及到了太武帝本人(冲人),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但新标点却把“延及冲人”当成一个主语,来带领“阐扬玄风”一句,这是不对的。不过这倒也不是他的首倡,罗新的《民族起源的想像与再想像——以嘎仙洞的两次发现为中心》一文中,也是这样标点的,我认为都是没有顾及韵脚导致的疏忽。



最后可以提及的是,这段铭文大量引用六经的词语,比如《书·尧典序》:“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于彼土田”的“土田”,出自《诗·鲁颂·宫》篇,其云:“乃命鲁公,俾侯于东。锡之山川,土田附庸。”增构崇堂,无疑和《书·大诰》:“若考作室,既底法,其子乃弗肯堂,矧肯构”有关,其实也是讲承袭家业,继承先祖遗志,而有些学者理解为实际的建造庙宇,无疑是不谙典故。“玄风”学者大多说是指太武帝崇尚道教,但其实也可能兼指其采用清静无为的治国方针。《文选·庾亮<让中书令表>》:“遂阶亲宠,累忝非服,弱冠濯缨,沐浴玄风。” 即是例子。史书记载,拓跋焘在位时,虽然有征战,但经济上也注意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石室刻文“归以谢施”中的“谢施”,出自《庄子·秋水》,《魏书》所载版本改为“敢以丕功”,可知原刻文字更为深奥。


总之,这个石室的发现故事,确实极具传奇色彩,听上去不可思议,但也非常正常。类似的发现也有例子。比如《汉鄐君开通褒斜道刻石》,东汉永平六年(63年)刻,原在陕西褒城(今勉县)北石门溪谷道中。南宋绍熙末年(1194年),被南郑令晏袤发现,后来被苔藓掩盖,六百多年间无人知晓,不见著录,直至清代又被重新发现。另外还有《何君阁道碑》,是光武帝建武中元二年六月刻,见于宋代洪适编纂的《隶释》,但大家都不知道原碑刻在哪。直到2004年3月12日,雅安市荥经县民建乡中心校老师牟健在河边游泳,抬头的一瞬间,偶然发现国道路基下的岩石上隐约有些字迹,才知道是赫赫有名的《何君阁道碑》。东汉中期吴房县的《张氾祈雨铭》,也是2011年初被一位摄影爱好者偶然发现的。所以,这类碑刻估计在一些偏僻的地方还有,不能动辄就觉得是作伪,还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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