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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威:天价九成宫

  • 古籍
  • 2021年11月24日10时

十几年前我在翻检《上海图书馆善本碑帖登录簿》时,偶然发现一册1961年入藏上图的《九成宫醴泉铭》,其标价竟然高达5060元,并注明购自北京庆云堂张彦生处。如此高价出乎所料,因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碑帖行情普遍不高,上海图书馆从古籍书店、荣宝斋、庆云堂、仁立古玩店等处购买的碑帖多为一二元或三四元一册,二、三十元的碑帖在今天看来已可称为旧拓、善拓,标价五、六十元以上者已可挑出符合国家二级文物标准的碑帖。上海图书馆的镇馆之宝《郁孤台法帖》(海内孤本)当时的购买价亦仅为一千八百元,《许真人井铭》(海内孤本)也不过八百元,另据上博汪庆正馆长回忆,当年三千元就可购买石库门房子一个门牌号了(类似于一大会址楼上楼下外加一个天井)。故标价5060元之《九成宫》堪称天价碑帖。


如此贵重的碑帖吸引笔者一探究竟,此册《九成宫》外附黄色祥云古锦四合套,函套外另包麂皮书衣,书衣上龚心钊题记:“北宋拓醴泉铭,党氏旧藏宋装册。”册外古锦面板上有翁方纲题签:“宋拓醴泉铭,宋装原册。”原来此本就是失落已久的大名鼎鼎的“党崇雅旧藏宋装本”。党崇雅,字于姜,室名玄赏斋,明末清初陕西宝鸡人。明天启五年进士,官至户部侍郎。明清三朝宰相,官至刑部尚书、户部尚书、国史院大学士、太子太保,被视为明清时期宝鸡政治地位最高、历史影响最大的文化名人。


翻开首叶,又见王铎题签(书于缂丝):“欧公九成醴泉铭,于姜先生家藏。”后接郑孝胥题签:“北宋拓醴泉铭,王题翁跋,陈宝党氏宋装册,瞻麓斋中甲本。”王铎此签看似粗劣,却被翁方纲临摹入《九成宫》长垣王文荪藏本副页第二开中,“长垣王文荪藏本”亦名“大名成氏藏本”,亦为翁方纲旧藏,现藏上海博物馆。


首页王铎题签


此册宋拓宋装本,碑文四边皆宋纸,明末清初时入党崇雅玄赏斋,乾隆末年归初彭龄收藏。初彭龄,字绍祖,一字颐园,原籍莱阳北黄村。乾隆四十五年进士,历官编修、御史、云南巡抚、刑部侍郎、内阁学士,道光擢兵部尚书。嘉庆四年(1799)又转归翁方纲并留有翁氏题跋,嘉庆以后收藏情况不详。


民国初,闻得此册藏于密县新郑裴姓军阀家,民国甲戌(1934)腊月龚心钊经张彦生介绍,以六千大洋之高价购得,此册也是当年所见最佳版本的《九成宫》,民国乙亥(1935)四月龚氏又聘请北京碑帖装裱名家王仪堂重新装潢。龚心钊(1870~1949),字怀希,号仲勉,室名瞻麓斋,安徽合肥人,晚晴遗老,寓居上海。他19岁中举人,26岁中进士,是清代最后一任科举考官。光绪年间出使英、法等国,清末出任加拿大总领事,是清代著名的外交家。龚心钊精鉴定富收藏,龚氏藏品多为国宝级文物,除善本碑帖外,尚有:秦商鞅方升、战国越王剑,宋代米芾、马远、夏圭等名家书画,另有自战国至六朝的官、私印章2000余方。


1961年,此册又经张彦生介绍,购藏入上海图书馆。看来二十多年间老熟人张彦生通过此册《九成宫》赚了两笔中介费。张彦生者,北京庆云堂碑帖铺老板也,碑帖鉴定大家,著有《善本碑帖录》。另,《九成宫最佳本》(李祺本)亦为张彦生之子张明善在1952年于上海旧书店觅得,1956年献于故宫博物院。看来张彦生父子与《九成宫》善本缘分不浅。


此册首页附有1948年龚心钊题记小纸两张,龚氏所藏善本碑帖无数,其书法亦古雅超脱,然龚氏从不在善本碑帖上题跋,若欲所记,必另觅小纸题写后粘附册中,以示对善本之敬畏。此两段题记为我们介绍了《九成宫》的购藏经过,其跋云:“密县东临新郑有军阀裴姓,此本不知何时入其家,民国甲戌(1934)之前,寄售北京某碑铺年余,人皆认为覆刻,复取回质于密县某家,方雨楼闻之,甲戌由新郑往访赎得之,旋由张燕生(注:即为张彦生)介绍,自燕赍沪,以归吾瞻麓斋,或谓即秦刻之祖本。戊子正月怀叟补记,是年七十九岁。”


龚心钊题记小纸两张


碑帖这只黑老虎,鉴定确非易事,《九成宫》碑石历代传拓过甚,碑石面目变异较大,即便是原石拓本,北宋、南宋面目就肥瘦不一,宋拓本与明清拓本更是大相径庭,难怪此册悬售多时,无人问津,还差点被误为翻刻本,幸亏遇上业内高手方雨楼和张彦生,才免遭明珠暗投之命。跋中提及“秦刻之祖本”一说,颇有见地,当有高人指点。明代锡山秦氏翻刻《九成宫》惟妙惟肖,堪称碑帖翻刻典范,其底本或称祖本就是《九成宫》南宋拓本,由此可见,或云“秦刻之祖本”者,真乃此册之知己也。


册中另有民国乙亥(1935)龚心钊题跋一则,道及重新装裱此册之始末,反映出龚氏对善本碑帖的珍护之情,其跋云:“覃溪见此《醴泉铭》于嘉庆四年己未,是年六十七岁,后一百三十五年,原册至吾瞻麓斋,吾年六十五也。背纸年久脱弛,因招北平名工王仪堂来,以旧蓄宋软黄纸、贵州楮皮纸各一层益其背,宋栗黄、乾隆开化各一层连其页,成经折式。其前后副页淡青冷金四开当是入初氏时所配装者,更益以乾隆高丽笺各一开。其克丝锦面有擦损者,爰节其包角所余以补缀之,仍其旧观云。”


龚心钊题跋


龚心钊对善本碑帖装裱颇为用心,可谓不惜工本,所用多为古纸,故能形成龚氏装潢特殊风格,“仍其旧观”道出了其超越时代的文物修复理念。另,上海图书馆所藏《宋拓醉翁亭记残字》一册,亦为龚氏旧藏,册页四周及前后副页装背均用乾隆御制仿南唐澄心堂纸,册中还附有旧写经纸数幅留待题跋。又,民国乙亥(1935)龚心钊招北京王仪堂来上海装裱碑帖,除装潢此册天价《九成宫》外,目前所知还有海内孤本《郁孤台法帖》(现藏上图)。


龚心钊对纸张的爱好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凡有旧纸必加蓄储,哪怕是边角小料也不废弃,此册《九成宫》第二页就附空白题签纸一条,极小、长条,就连毛口也未舍得裁切,1938年冬龚心钊在此张题签纸背面另行黏纸题识云:“晋朝茧纸,此纸拭拂而丝不起毛,浸渍而色不涣退,米南宫《宝章待访录》云:‘《右军笔阵图》纸紧薄如金叶,索索有声’,似此质色与声,恰与相合,必非晋以后人所能为也。”此纸坚韧有弹性,表面毛涩,映日透光,中有团团丝绵絮状物,颜色如今日之牛皮纸,且不论此纸年代是否够得上“晋朝”,但从中足见龚氏对旧纸的偏爱。然龚氏对纸张的使用又到了极其吝啬的地步,凡龚氏自用纸张,例如碑帖题跋,所书之纸多为零星小块,极少见有大张。上海图书馆所藏《绍兴米帖宋拓残本》其后民国辛巳(1944)龚氏题跋就书于一张菜单背面。纸张虽然节俭了,然用餐绝不省钱,翻看菜单,饭店超一流,菜品让人垂涎,此张菜单已成珍贵的民国餐饮业档案资料。


《绍兴米帖宋拓残本》龚氏题跋之菜单


嘉庆四年(1799)三月此册《九成宫》归翁方纲所有,翁方纲堪称欧阳询书法千年后第一知音,曾经广泛收集欧阳询碑刻善本,如《化度寺塔铭》、《九成宫碑》等一流善本或为其收藏,或为其过目,并流有大量研究考证题跋,此册就留存翁氏题跋一则,考订版本优劣及党崇雅生平,还推断出王铎题签或书于顺治年间。

翁方纲题跋


此本考据点与吴湖帆四欧堂藏本(今藏上海图书馆)基本相同。然四欧堂本个别文字略有涂描,此本无丝毫修饰。四欧堂本装裱字口略为撑大,此本装裱一流,字口内可见皱褶,字口外服帖平整,保持了宋时碑刻原始面貌。


《九成宫碑》首页


此本碑文边侧还留有1945年至1948年小字龚心钊校记若干,从中可以看出龚心钊对碑帖研究的细致入微。但其中数条题识令笔者颇费思量,如:“照”字(第二开)右上角有骆驼肉, “凉”字(第三开)右上角有驼肉, “恩”、“将”字(第八开)驼毛脂膜均存,“子”字(第九开)钩驼油膜等等。


龚心钊题记“子”字钩驼油膜


初不明其所云,后细观拓本,方明其意。原来在拓片背后有一层小块(芝麻或绿豆大小)黄褐色异物隆起,或掩字口,或有突起,乃知宋代拓工在捶拓《九成宫》碑时,未经洗碑工序,碑上留有骆驼蹭刮皮屑和皮毛遂粘附于拓片背后,装裱时亦未剔除,此物就夹在拓片和装裱背纸之间。由此可知宋代陕西麟游九成宫旧址一带曾经放牧过骆驼,骆驼曾在九成宫碑石上搓背挠痒。龚氏此类题识亦算增添《九成宫》宋本之鉴定掌故,聊供鉴碑者饭后谈资。


此本册尾背面后附《九成宫并额》(同治年间拓本)整幅照片,照片旁龚心钊题记:“陈宝党氏旧藏《北宋醴泉铭》民国甲戌(1934)腊月二十五自密县裴氏入合肥龚氏瞻麓斋。”整幅拓本对碑帖鉴定参考价值较大,其行款、裂纹、断痕一目了然,足见龚氏是碑帖鉴定内行,绝非普通商业投资客。


册页背页另附民国丙子(1935) “龚心钊读碑图”照片一张,照片中龚心钊正在端视此本《九成宫》。照片旁龚心钊题记:“岁在甲戌,后覃溪题跋百三十五年,此《醴泉铭》入合肥龚氏。丙子钊识,是年六十七。”


龚心钊读碑图照片


碑帖中有《校碑图》、《读碑图》、《人像》并不稀见,然多为画家绘本,碑帖中附个人照片,倒是少见,龚氏虽能算首创,但却乐此不疲,上海图书馆藏《醉翁亭记残字》册后有龚心钊二十一岁、二十七岁小照各一张。


《醉翁亭记残字》册后龚心钊二十一岁照片


《醉翁亭记残字》册后龚心钊二十七岁作品


馆藏《绍兴米帖残卷》后附龚心钊五十岁、七十二岁照片两张。(按: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刘鹗用日本写真版精印《崔敬邕墓志》百本分赠同好,册后就有王瓘、罗振玉、方若、刘鹗合影照片一张,可算照片入碑帖装潢之首创。另,上图所藏《司马昞妻孟敬训墓志》袁克文藏本,首叶有民国八年(1919)袁克文原配夫人刘梅真题签和梅真二十八岁照片,亦属较早案例。)


《绍兴米帖残卷》后附龚心钊五十岁照片


《绍兴米帖残卷》后附龚心钊七十二岁照片


此册共15开,册高38.7厘米,宽24.5厘米,帖芯高28厘米,宽17.6厘米。历经名家收藏,1934年龚心钊以6000大洋购入,又以重金聘请名工装潢,1949年龚氏去世,1961年其后人又以5060元之价格售予上海图书馆,其中隐含颇多无奈,但珍本碑帖收归国有,永久流传,亦算得其所,龚心钊功莫大焉。


更令人感伤的是,册中还留有民国二十四年(1935)一月卅日龚心钊为买此碑写付张彦生欠条凭证一张。


欠条凭证一张


龚氏题曰:“今买到庆云堂《醴泉铭》壹册,价陆千元,除已付三千元外,尚有三千元言明于乙亥(1935)旧历二月初十边汇交钱到字还凭张彦生。”后接“四月十六日收回此字,夏历乙亥三月十六日也,存以志之。”字里行间可见龚心钊做人做事一如其鉴定碑帖,严谨细致,一丝不苟。


文章摘自 《仲威说碑帖》第十讲《天价九成宫》,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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