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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最后一个货郎

  • 古籍
  • 2021年11月10日10时


待我披上衣服冲出院子,母亲却说,老张已经过去了。我是听到老张的拨浪锣声才急着起床的,往常这会儿早该起了,晴好的阳光漫进窗户总会及时惊醒我的两睛。今天是阴天,只能自然醒来。醒来了还赖在热被窝里,然后听到了老张的拨浪锣的声音,在浓阴的早晨里像阳光一样明亮地响起来。老张又来了。为了看一看老张我从床上跳起来。


母亲却说老张已经过去了。我跟着他的锣声跑过一条巷子,在巷子口看见那一头他的侧影缓慢地移进房子的墙角背后。骑一辆三轮车,车上是一个用铁丝网做成的杂货箱,远远地看不清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他的右手把拨浪锣高高举过头顶,在阴冷的早晨摇出一串声响。


我有几年没见到老张,鸟枪换炮了,他把手推车换成了三轮车。母亲说,老张年纪大了,没力气侍侯手推车,只好改三轮了。还说,老张有几次走过我家门前,还问起过我,什么时候回来,他新进了几盒漂亮的彩糖。当然是开玩笑。他竟然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我死乞白赖地跟在他的小车后头要糖吃。


老张是个货郎,走乡串户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和别的货郎不同的是,他摇的不是拨浪鼓,而是拨浪锣,一个铁环中间拴住一面精致的小铜锣,多少年下来被敲得如同灿烂的黄金。如果说这些年家乡还是有些变化的话,之一便是一些乡间职业的垂危乃至消亡,比如货郎。我童年时期,街巷里每天都要走过好几个货郎,摇着鼓,敲着锣,推车的,挑担的,再后来是骑着自行车的。他们把针头线脑、铅笔小刀之类的小东西送到我们门前,填补生活中一些零碎的小缺憾。现在几乎绝迹了,母亲也说,除了老张,再也看不见货郎从村庄里经过了,都改行挣大钱了。



只有老张还坚持老本行,延续着货郎事业的唯一的香火。他是离我们五里路的邻村人,他们那个村子太小,不及我们的一半,所以总是到我们的村庄里来做生意。那时侯他还推着独轮车,车上也是铁丝网做成的货笼,糖果、梳子、方格子本子摆在底下,玩具、气泡和花线、头绳挂在铁网上,走起路来车子花花绿绿地摇摆。小孩子都喜欢他,一听小锣声就从屋子里、草堆后蜂拥而出,围着他的手推车转,嘴里的口水风发泉涌。为了诱惑我们掏出口袋里焐了很多天的贰分伍分的硬币,他支起小马扎坐在车子前不懈地摇着小锣。叮叮当当的锣声敲得我们心里痒得难受,那里面可都是好东西啊。在我十岁以前的见识里,老张的货笼就是包罗天下的百宝箱,是一个缤纷绚烂的天堂,他会出其不意地拿出一件我们从未见过的小玩具。即使糖果也有很多种,圆如豆粒的彩糖,状如宝塔的酸糖,还有一年难得吃上一次的奶糖。


小时侯我狂热地喜欢老张货笼里的三样东西:彩色的糖豆、掼雷和塑料小枪。糖豆相对不是很值钱,一分钱可以买到两颗。但那时一分钱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口袋里最多装过两毛钱,藏在口袋里,手紧紧地攥着,手汗都快把那张毛绒绒的纸币浸烂了。到了上小学一年级时,要交三块七毛钱的学费,祖父把钱塞到我的口袋里后,我一直从外面捂住它,不是担心钱飞掉,而是想感觉一下那一叠钱的厚度和做富翁的滋味。我差不多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了。我们没钱到供销社大商店里去买糖果,那里的柜台太高,踮起脚也只能看见柜台上矗立的巨大的酱油桶和白酒坛子。大商店里有很多美好的味道搅在一起,新出厂的橡胶鞋味,酱油味,白酒味,还有大商店里特有的稍稍刺鼻的清凉的甜味,那主要是糖果的味道。我们在柜台外面转来转去,大口地呼吸,直到售货员的两道眉毛在柜台上方高高地耸起,我们才赶紧逃掉。拍着口袋里的两分钱,发誓一定要找到老张痛快地花出去。


两分钱买到了五颗糖豆。是老张照顾我,伙伴们都看出来了,老张喜欢我,常常我没钱时也会给我一两颗糖豆,条件是我得弯腿拧胳膊,或者是动耳朵和头皮给他看。我有一些伙伴们没有的特长,这些特长为我从老张那里赢来了不少糖豆。我可以在身体站直了的时候两腿在膝盖处向后弧度很大地弯曲,像一张拉倒了的满弓,弯几次老张就给我一颗糖豆。开始拧胳膊。我把手面向上按在货笼上,胳膊弯向外转,肘部完全转到了后面,胳膊像麻花似的兜了一个圈子。再是绷紧脸上的肌肉,让耳朵和头皮在糖果面前激动地抖起来。我得到了糖豆,吃了一颗,其余的分给同伴。老张也该走了,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别弯腿了,弯出了毛病长大就当不成兵了。我最后没有当兵,腿也没弯出毛病,因为长大以后我的腿再也无法像小时侯那样向后开弓了。我站直了。而老张,也只是嘴上说说,下次见了我仍然拿出几颗糖豆换取我弯腿的动作。


十几年前,我有一个缺乏玩具的童年。变形金刚之类的东西是在到了县城读高中时才听说,那会儿城里的孩子已经玩腻了,早不知把它丢到哪个角落里。我的玩具都来自树上和地下,树枝削成的刀枪和泥巴捏成的坦克。最奢侈的,就是老张独轮车里的掼雷和塑料小枪。掼雷现在大概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那个时候每一颗掼雷响起时都为我们带来了一个盛大的节日。我们向往鞭炮的雷鸣和惊响,可惜那东西只在过年时才能过上一把瘾,平时从不单卖,大商店里也不会因为一两分钱把鞭炮一个个拆下来零卖。老张可以,他的掼雷可以散卖,不要点火,只需用力往地上猛地掼一下,火光之后迸出巨响和沙子,还有好闻的火药味久久不散。我们的零钱除了换来一些糖豆,其余的多半被摔到了地上,以享受一声声让我们惊叫狂欢的爆炸。


奢侈莫如塑料小枪。掌心大小,一根橡皮筋做牵引,可以装进砂子和黄豆作子弹。我们很长时间的奋斗目标就是那把塑料小枪,瘦弱单薄却要卖三毛钱。何其巨大的数目,我们的口袋离那把小枪远得让人绝望。可以捡玻璃卖,也可以割老鼠尾巴卖,老张提供了友好的提醒。遵照老张的指示,我们充满革命的热情去挣钱了。结果还算让人满意,我们捡到了玻璃,也捉到了老鼠,总算凑足了三毛钱。我期待老张的锣声早一点响起,常常在半夜里从床上坐起,迷迷怔怔就要往外跑,父母问我干什么,我说去买小枪,老张来了。


老张当然来了,可是塑料小枪卖光了。他免费送给我几个掼雷,答应过两天就去进货,一定给我留一个最好的,用黄豆作子弹也能射出十米以上。老张是否失约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十二岁那年我去了离家十里的镇上念中学时,我仍然没有一把自己的塑料小枪。我对它念念不忘,从一个同学手中高价买了一把。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美好,绿豆装进去都射不过十米,子弹在半路上就跌跌撞撞地落到了地上。


出门以后我回家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寒暑假里也会听到老张的锣声穿过巷子,但实在想不起有什么东西要买,就让他过去了。货郎渐渐少了,老张的锣声也跟着稀了,他有更多的地方要走。


读大学的一个暑假,我站在院门前发呆,听到了老张的锣声从后面的巷子向我家走过来。我对母亲说,老张来了,又说,现在老张越来越少了。母亲对我的说法颇感奇怪,什么叫老张越来越少,老张不是只有一个么。我恍然,这么多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村庄里的人都叫他老张,我以为这“老张”就是对货郎的称呼。我们这地方常有怪异的称谓,这当然是我离开故乡之后才发现的。多年来我时常琢磨老张到底是哪一个“zhang”呢?在探究“zhang”字时,我总是想到他们手中的拨浪鼓和拨浪锣,我以为它们在方言里被总称为一个什么“zhang”。原来只是大家对老张的尊称。


他的年纪的确不小了,当他把多年前的独轮车推到我面前时,我的确应该以“老张”来尊他了。老张说,小东西,回来啦?我说回来了,老张,还有塑料小枪没有?老张笑了,满脸皱纹,牙都缺了两个,长年推车,车绊把肩都压弯了。早没那东西了,谁还玩那个?他说,都玩电动的了。他也知道现在的孩子都在玩电动手枪。我看了一下他的苍老的货笼,说实话,所有东西加起来大约也买不到一个电动手枪。


生意怎么样?我问老张,别人都不干了。


不干这干什么?他说,走了一辈子了,闲在家里就浑身难受,走到哪天算哪天,图个痛快。


已经没有多少人需要他的杂货了,孩子们也懒得围上去转圈子。如果说他们对老张还有一点兴趣,那也是受着锣声的吸引,没有小孩再像我们小时侯那样,迫切地需要一两颗糖豆来安慰贫乏的生活了,尽管他们也和我一样称他为“老张”。我看着老张弓腰推着独轮车,步履老迈而又缓慢,也许它们期望能在某一家门前停下来,但是所有人家的大门都紧闭,他们不需要他的商品。老张一路推着车子没有停下,没有停下的还有他的拨浪锣,孤独地响到巷子深处。


如今他把独轮车换成了三轮车。走不动了,还是不愿停下,三轮车对一个老人来说要安稳和省力得多。听说老张现在并不缺钱,儿孙辈的孩子送给他足以颐养天年的所需,老伴很早就去世了,孤身一人的日子应该比较好过。他不愿意,还是每天早出晚归,慢悠悠地骑着变成了他的双腿的三轮车,一整天都在摇着他的拨浪锣。他不想停下,他知道自己一生的道路该怎样走到头。

来源: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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