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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
二〇〇三年春夏间，上海博物馆以重值购入美籍犹太人安思远所藏宋拓《淳化阁帖》四卷，称传世最善之本。国宝回归，世人瞩目。七月廿三日报载记者采访汪庆正先生，谓美国弗利尔博物馆藏《阁帖》九卷及上海图书馆藏一卷，世以为北宋祖刻者，实皆南宋绍兴国子监本，以帖中所见刊工"郭奇"，亦见于绍兴监本《三国志·魏志》故也。余甚疑之，以为安得非北宋同名者耶？翌日，上博开赏读会，因往观帖幷恭聆汪先生演讲，先生示以另一刊工"王成"之宋刻书影，并罗列校勘所得文字笔画之异同，娓娓道来，凿凿可据。惟上图藏本尚有"张通"、"李攸"二刊工未有证明，终觉欠安。余以好奇，更发群书，不意竟次第检得，珠船忽遇，疑冰大解，由是始悟汪说之不可易而服其卓识也。乃因郑重丈之介往谒汪公，出示宋板书影数叶，公拊掌称善，爰承命属文申论之。顾念自来研讨金石碑版，非精通小学、贯穿经史者莫能得其奥窔。余学殖浅薄，荒率无状，深恐孤负雅意。兹仅就诸刊工名见于宋板者钩稽系联，以证成其说，兼以观上博新购法帖感言缀于简末，质诸汪公，幷乞世谈艺君子匡谬补缺于不逮焉耳。
上海博物馆藏宋拓《淳化阁帖》
南宋监本与监本《阁帖》
北宋国子监刊书颇伙，王静安先生《五代两宋监本考》著录六十九种，此其大较也。
《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四云：
监本书籍者，绍兴末年所刊也。国家艰难以来，固未暇及。九年九月，张彦实待制为尚书郎，请下诏诸道州学，取旧监本书籍，镂板颁赐。从之。然所取诸书多残缺，故胄监刊《六经》无《礼记》，正史无《汉书》。二十一年五月，辅臣复以为言，上谓秦益公曰："监中所阙之书，亦令次第镂板，虽重有所费，亦所不惜也。"繇是经籍复全。1
魏了翁《毛义甫居正六经正误序》云：
本朝胄监经史多仍周旧，今故家往往有之，而与俗本无大相远。南渡草创，则仅取板籍于江南诸州，与京师承平监本大有径庭，而与潭、抚、闽、蜀诸本互为异同，而监本之误为甚。2
则知北宋末监本残缺已甚，故南渡后监本多取诸江南州郡。杭州临安府为南宋国子监所在地，然监本刊于杭者不自南渡始。
王静安《两浙古刊本考序》云：
及宋有天下，南并吴越。嗣后国子监刊书，若七经正义，若《史》、《汉》三史，若南北朝七史，若《唐书》，若《资治通鉴》，若诸医书，皆下杭州镂板。北宋监本刊于杭者，殆居泰半。南渡以后，临安为主都，胄监在焉，板书之所萃集。宋亡废为西湖书院，而书库未燬，明初移入南京国子监，吾浙之宝藏俄空焉。又元代官书若《宋》、《辽》、《金》三史，私书若《文献通考》、《国朝文类》，亦皆于杭州刊刻。盖良工所萃，故铣板亦于是也。3
故杭州实为宋代雕版印刷之中心。北宋亡，汴梁亦有部分雕印工匠南迁，临安渐为名工汇萃之地4，而监本《阁帖》之刊刻与此背景密不可分。
赵希鹄《洞天清锈》淳化阁帖条略云：
太宗朝搜访古人墨迹，令王著铨次，用枣木板摹刻十张（胜案，应作卷）于秘阁。故时有银锭纹，前有界行目录者是也。当时用李廷珪墨拓打，手揩之不污手。惟亲王宰执使相拜余，乃赐一本，人间罕得。当时每本价已百贯文。至庆历间，禁中火灾，其板不存。5
曹士冕《法帖谱系》卷上绍兴国子监本条云：
绍兴中，以御府所藏淳化旧帖刻板，置之国子监，其首尾与淳化阁本略无少异。当时御府拓者多用匮纸，盖打金银箔者也。字画精神，极有可观，今都下亦时有旧拓者。元板尚存，邇来碑工往往作蝉翼本，且以厚纸覆板上，隐然为银锭栓痕以惑人，第损剥非复旧拓本之遒劲矣。6
案，《阁帖》自淳化三年（992）刊刻，至庆历间（1041—1048）已逾五十载，至南宋初又历百年，其时原拓之罕觔可以想见。高宗留心翰墨，乃以御府旧本翻刻，其功固不可没。是帖刊成，端赖临安府之良工，自不待言。
美国弗利尔博物馆藏《阁帖》刊工，承汪公检示，为"第八卷、七、王成"（图一）。上海图书馆藏《阁帖》卷九所见刊工依次为："第九卷、五、张通"（图二），"十、郭奇"（图三），"第九卷、十四、李攸"（图四）。此卷剪裱多失次，后一处"李攸"名下叠见"张通"字样，又第十三开有"第八卷"字样，亦误入。
图一：美国弗利尔博物馆藏《阁帖》刊工 "第八卷、七、王成"
图二：上海图书馆藏《阁帖》所见刊工 "第九卷、五、张通"
图三：上海图书馆藏《阁帖》所见刊工 "十、郭奇"
图四：上海图书馆藏《阁帖》所见刊工 "第九卷、十四、李攸"
案，此四刊工皆见于传世宋板古籍。兹据王肇文《古籍宋元刊工姓名索引》7、瞿冕良《中国古籍版刻辞典》8，列四人刻书情况于次。
张通：
宋绍兴间杭州（一作衢州）刊《三国志》
宋刊《新唐书》
宋绍兴间杭州刊《管子》
宋绍兴间杭州刊《白氏文集》
宋刊绍兴间刊《宛陵先生文集》
郭奇：
宋绍兴间杭州（一作衢州）刊《三国志》
李攸：
宋刊《新唐书》
王成：
宋绍兴间杭州刊《龙龛手鉴》
宋绍兴间刊《汉书》
宋刊国子监本《宋书》、《南齐书》、《梁书》、《魏书》
宋绍兴间两浙东路茶盐司刊《旧唐书》
宋刊《新唐书》
宋两浙庾司刊《外台秘要方》
宋绍兴间严州刊《艺文类聚》
宋绍兴九年杭州刊《文粹》（监本）
案，《三国志》绍兴刊本为涵芬楼旧藏，仅存《魏书》，《百衲本二十四史》据此影印。张通（图五）、郭奇（图六）之名在焉。《新唐书》亦并见张通（图七）、李攸（图八）、王成（图九）之名。
图五"张通"
图六"郭奇"
图七"张通"
图八"李攸"
图九"王成"
故此四人应在同时可以推知。张通、王成皆南宋初杭之良工。郭奇、李攸所刊书今存各止一种，由此适可系联诸工，不可谓非幸事也。虽然，瞿书谓李攸为北宋嘉祐间刊工，盖以此宋刊《新唐书》为嘉祐本也9。百衲本二十四史据此影印，牌记即作"北宋嘉祐刊本"。此说沿误已久，不可不辨。
王静安考北宋监本《新唐书》嘉祐五年（1060）刊于杭州，并云：
今《史记》、前后《汉书》、《三国志》、《唐书》等，尚有北宋监中残本或南宋重刊监本，皆半叶十行，行十九字。10
案，此本《新唐书》半页十四行，行二十三至二十六字，与北宋监本行格迥异。刊工有"李孜"、"李敏"等，亦见于《思溪藏》。11
《直斋书録解题》卷四吴缜撰《唐书纠缪》、《五代史纂误》条云：
宇文时中守吴兴，以郡庠有二史（胜案，即《新唐书》、《五代史》）板，遂取二书刻之，后皆取入国子监。初，郡人思溪王氏刻《藏经》有余板，以刊二史，置郡庠。中兴，监书多阙，遂取其板以往，今监本是也。12
谈钥《嘉泰吴兴志》卷十三归安县栏：
圆觉禅院在思溪。宣和中，土人密州观察使王永从与弟崇信军承宣使永锡创建，赐额为慈爱和尚道场。寺有塔十一层，及有藏经5480卷，印板作印经坊。13
案，《思溪藏》旧皆据卷前题记谓开雕于绍兴二年（1132）。有友岚先生者，据《嘉泰志》及新发现北京图书馆藏《思溪圆觉藏》背字号《解脱道论》卷一末之题记——"丙午靖康元年（1126）二月日，修武郎閤门祗候王冲久亲书此经开板，续大藏之因缘"，论其刊刻时代曰：
《思溪圆觉藏》大约开雕于北宋宣和中，最迟不晚于靖康元年二月，全藏印就于南宋绍兴二年四月。14
其说可从。今检《嘉泰吴兴志》卷十四郡守题名栏：
宇文时中。绍兴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以左中奉大夫直宝文阁到任，至绍兴八年四月初二日差知建宁府。15
则以《思溪藏》余板所刊之《新唐书》，应刊刻于《思溪藏》刊竣之后至宇文时中到任之前，即绍兴二年四月至六年（1136）十一月间。故百衲本所据影印之十四行本《新唐书》决非北宋嘉祐本，当为湖州刊本，即后之南宋监本也。
案，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録》卷三著录有十四行本《新唐书》，其按语云"此即世所称嘉祐本也"，而此书目锈则注明"宋绍兴间刊小字本"（39页）16。目镘所注疑为傅熹年先生整理时所加。上揭宿白先生文云"湖州《新唐书》据《百衲本二十四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18）影印本"17，定为湖州本，然未有详说。王肇文先生亦疑十四行本《新唐书》定嘉祐监本不确18。
余既考上海图书馆、弗利尔博物馆藏《阁帖》中所见四刊工皆为绍兴间人，其中"王成"更参与多种监本之刊刻，则此帖即绍兴国子监刻本殆无疑义。惟是帖旧皆称未见原刻本，而上图藏本用纸非打金银箔者，则恐亦非高宗御府初拓者，以无佳证，姑置勿论。
附论
义宁陈寅恪先生于宋代学术推崇备至，尝谓：
吾国近年之学术，如考古、历史、文艺及思想史等，以时局激荡之外缘熏习之故，咸有显著之变迁，将来所止之境，今固未敢断论。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是已。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譬诸冬季之树木，虽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阳春气暖，萌芽日长，及至盛夏，枝叶扶疏，亭亭如盖，又可庇荫百十人矣。19
又谓：
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力，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反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20
案，前序作于民国癸未（1943），距今适历一甲子。陈先生当山河破碎、沧海横流之际而倡言如斯，实深具史家之卓识。承海上耆宿周退密翁见告，四十年代初翁尝于其叔父湘云先生寓庐得观《阁帖》三卷（即今上博藏第六、七、八卷），湘云先生殁于癸未，此帖遂不知所终，然则其流散盖亦历一甲子矣。今日何幸，国宝重光，岂非宋代学术复兴之佳兆耶？新宋学之建立，上博与有力焉。
昔嘉兴沈乙庵先生尝慨叹："美术不昌，宁得为社会佳象耶！"21夫学术发达之时代，艺术必臻繁荣。宋代金石书画之学极发达，其影响近世学术亦至深远。第念数十年来，帖学日衰，虽有一二大师奋发蹈厉，提倡王学，终不能挽其颓唐之势。丑怪恶劄，触目皆是，至为心痛。今日欣见千年瑰宝重归禹域，并影印行世，化身千百，忻慰奚似。吾知帖学反之淳正、不失其正鹄，必由此道也，我华夏帖学之复兴，其在兹乎！其在兹乎！
注 释
1.（宋）李心传撰、徐规点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中华书局2000年版，114-115页。
2.（宋）魏了翁：《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五十三，《四部丛刊初编》影宋刻本。又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七〇八〇魏了翁二八，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310册，43页。3.王国维：《两浙古刊本考》，《王国维遗书》，上海书店1983年版，第七册，353页。
4.参观宿白：《南宋的雕版印刷》，《唐宋时期的雕版印刷》，文物出版社1999年版，84-93页。该文原载《文物》1962年第1期，15-28页。
5.赵希鹄：《洞天清锝》，《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第871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6.曹士冕：《法帖谱系》，《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目镘类，第68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7.王肇文编：《古籍宋元刊工姓名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8.瞿冕良编：《中国古籍版刻辞典》，齐鲁书社1999年版。
9.参观上揭瞿冕良（1999），220页。
10.参观上揭王国维《两浙古刊本考》卷上，《王国维遗书》第七册，358-359页。
11.王国维《两浙古刊本考》卷下《大藏经》条引题记有"雕经作头李孜、李敏"，参观上揭《王国维遗书》第七册，468页。
12. （宋）陈振孙撰、徐小蛮、顾美华点校：《直斋书録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107页。
13.（宋）谈钥：《嘉泰吴兴志》，民国三年（1914）《吴兴丛书》本。又见《宋元方志丛刊》，中华书局1990年影印本，第五册，4753页。
14.友岚先生之说转引自上揭宿白（1999），85页注4。友岚先生不审何人，承杭侃兄转询宿先生，告亦不知其姓氏。
15.参观上揭《宋元方志丛刊》第五册，4783页。案，此条蒙刘永翔师指点，谨致谢忱。
16.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锍》，中华书局1983年版，215页、39页。
17.参观上揭宿白（1999），85页注6。
18.王氏略云："此书首期刊工与湖州本《北山小集》、《景德传灯录》、《思谿藏》多同，因悟此即思溪王氏刊本，后取入监，遂为监本。元送西湖书院，有此一目，即此本。前人因此本不避北宋后讳，定为嘉右监本，恐不确。"参观上揭王肇文（1990），331页。
19.陈寅恪：《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245页。
20.陈寅恪：《赠蒋秉南序》，《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162页。
21.沈曾植：《程端伯江山卧游图卷跋》，钱仲联辑《海日楼札丛》外一种《海日楼题跋》卷三，中华书局1962年版，133页。
本文原载《图书馆杂志》2003年第12期，后收入余欣主编《存思集—中古中国共同研究班论文萃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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